待众人屏息盯着的目光中,胖墩男孩大力一掷,那石子擦着香炉轻侧掠过,只因用力太猛,反将炉身震得微微一颤,却终究没有正中。顽童们默然,片刻又强装镇定,为其喝彩解围。
那男孩显然自觉落了面子,双颊充血般涨红。他赌着口气,咬牙挥手:“再来!”
见状,温绮罗面色从容,心底却有了成算。
她眼角余光瞥向呆立不敢动的江知礼,轻启薄唇:“知礼,接下来由你,今日与人斗争锋芒,未必要硬碰高下。你只须记住姐姐一句,动天者,多靠以德任之。”
温绮罗对江知礼轻声点拨后,目光又回转到满脸不服的胖墩男孩身上。
她幽幽开口:“既是比准头,你方才一试,已有明示。只是这石子击靶,看的不止是手巧,还须有心定如山,眼准如斯。如今再有一局,便换作‘点石成金’之道——想来,你该知晓,若无章法,石再多也不过乱掷,空耗罢了。我再设个规矩,十步之距,有五颗石子,须完满命中方为胜。”
她话音甫落,周围众顽童登时哗然。胖墩男孩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喊道:“这……莫非不是苛求?这十步,谁人能做到!”话虽如此,他却生怕旁人瞧出自己怯意,哼了一声,紧攥石子雄赳赳站上场去。
温绮罗却眉眼未动,只又睨他一眼,漫声开口:“苛求与否,还须出手才知晓。”语气不咸不淡,听来却似笃定如常。
于是胖墩男孩再无借口,甩袖狠力投将一枚。
但那石子如脱缰猛禽,失了掌控,仅轻轻擦过炉肩便重重落地,一声脆响传荡开来。未待胖墩男孩喘口气,他的几个同伴已在一旁忍俊不禁。想来平日里常在一处比力气,这般撞壁失利,着实少有。
胖墩男孩指甲几欲掐进掌心,可内心深处那一点恐惧霎时变烈焰般升腾。他大步退开几步,低声咬牙喊道:“谁敢来一试,我倒要看看今日谁有能耐走这枯径!”说罢,竟有些悻悻然欲罢手。
温绮罗立于台阶之上,目光冷静如剑,那清隽的眉眼未曾错漏分毫。“惧怕本无羞事,可明知技止于此便心灰意懒,不求长进,才是始末未及矣。”
胖墩男孩怔愣片刻,竟被她这几句点得心口发麻。他咬着牙不甘,但又不知道如何反驳。就在这时,江知礼忽然小声开口,虽是胆怯惯了,可此时语意竟有几分急迫。
“姐姐,让我试试。”
只见他捡起一枚石子,双唇微微发颤,眼神里全满是倔强。他不能光让二姐姐护着他,他也是一个男儿身。
温绮罗看着这个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弟弟,被激起一丝心疼之余,眼中却也多了丝欣慰与期盼。
她微微颔首,轻轻道:“去罢。”
江知礼步履沉稳地走上前,站定之后,他定了定神,抬起右手,将石子夹于指间,乍而猛抬手臂一掷!
所有的顽童同时屏住了呼吸。只见那枚小石子划过半空,虽无惊心动魄的力道,却牢牢击中了香炉的中心“准点”,声音干脆利落。
围观的孩子们目瞪口呆,甚至胖墩男孩都一时间忘记不服,只看着江知礼惊喜到不可置信的小脸。江知礼呆站片刻,忽然转头望向温绮罗,眼中竟隐隐有一抹亟待肯定的光。
温绮罗向他点了一下头,目光柔和,却并未夸张称赞,淡言道,“下一个。”
原本沸腾起来的气氛,随着她的话,又瞬间敛回平静。
江知礼固然意外,但随即却明白了二姐姐的意思。此刻虽为耀光,可纵是片刻光彩,也不能完全沉没于此。他微微抬起下巴,继续捡起第二枚石子,再一次全神贯注地瞄准香炉。
第二次、第三次……他专注的模样渐渐掩盖了自己的怯意,那颤抖的手终于稳定如初,甚至每一次击中香炉的声音都清晰入耳,连带着众人心中也起了波澜。
直至最后一枚石子完美入靶,香炉未有丝毫位置偏颤之意,江知礼终于昂然道:“如姐姐方才所言,心专,亦德专。”
胖墩男孩再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别的顽童们也都神色羞愧,目光却忍不住向温绮罗投去几分敬畏之意。
温绮罗淡淡勾唇,掸掸衣袖,赢得这局竟仿佛不在意似的,转身向着江知礼微微颔首,道:“你方才明明可以畏惧,却从未逃避。这才是男儿心性所在,守得住本该守的,镇得住本该驭的。何人能看不起你?这便是‘君子国士’之道,且通过尔行,亦当可入民心之信。”
江知礼听罢,喉头像堵了什么东西,用力点了点头,眼中却罕有地蒙上一层水光。
温绮罗话音方落,胖墩男孩涨红了脸,嗫嚅半晌,到底没说出什么不服气的话来。他狠狠地瞪了江知礼一眼,又扫过周围那些或敬畏或钦佩的目光,最终一甩袖子,带着几个跟班悻悻离去。余下的孩子也作鸟兽散,只留下江知礼一人,仍旧站在原地,回味着温绮罗方才那番话。
“二姐姐,我……”他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温绮罗见他如此,心中了然,便柔声道:“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但胜负乃兵家常事,切莫因此骄傲自满。”
江知礼用力点了点头,眼神明亮坚定:“二姐姐放心,知礼明白。”他顿了顿,又道,“我……我想成为像温大将军那样的人,纵使不能提枪上马,用笔,也能为天下百姓请命。”
温绮罗闻言,不禁莞尔。她伸手轻抚江知礼的头发,目光中带着一丝感慨,“为天下请命,非易事。可你既有今日这份心力,他日,未必不能做到。”
江知礼听她如此说,心中更是憧憬不已,他期盼着,胸腔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豪情壮志。
温绮罗看着知礼这般模样,心中五味杂陈。上一世的江知礼定是也爱读书的,却未能施展抱负。
“走吧,”温绮罗敛起思绪,轻声道,“回府去,江叔父该念叨了。”
两人并肩走下石阶,穿过曲折回廊,向着府内走去。
第61章 战事胶着
初春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墨色的书案上,点点光斑仿佛跳跃的火焰,冷意依旧。
江知寂单手执着毛笔,另一手轻叩桌沿。他面前的竹简上并无字迹落下,心中却早浮起万千心事。近日江知礼的变化,令他不得不在意。
这个三弟,自幼怯懦,鲜少抬眸直视过他,更遑论在江府诸人面前一言一行的分量。然而短短数日,这个小小少年仿佛脱胎换骨般,不但神色明朗,眉宇间竟生出几分锐意,甚至昨日,他还主动前来书房请教兵法。
“兵法?他倒是长大了。”江知寂又想起温绮罗与江知礼出门的几次,想来知礼的改变,温绮罗是功不可没。
他抬起眼帘,不远处的案几上正放着一只造工精细的玉玦,正是温绮罗贴身之物。
他记得温绮罗曾在席间淡淡一评:“若知礼手中没笔,则心中也必无枪。”那一刻,他并未细究,听来直觉不过闲语,现今再揣度,竟透着几分深意。
三敲之声恰时而至,将他的思绪打散。
暗卫低眉敛眼地推门而入,行礼道:“主子,明日行程已安排妥当,属下且退下了?”
江知寂淡淡点头,摆了摆手。待暗卫告退,他方才长身而起,缓缓端起桌上的茶盏,微微抿了一口。
无人知晓,自数日前,他已筹备离开江府,前往西门关之事。
“既然会驱动江知礼,那便由你去折腾。若知礼真有一番能耐,那固然是好。”江知寂掀起唇角,眸中的寒意却与茶尖翻腾起的热雾同消。
心思至此,他毫不迟疑地换了套便装,披上斗篷,趁夜色翻身而上早备好的快马。
*
边塞,西门关。
辽远荒凉的大地上,一列温家军正于关外营帐内休整。寒风怒号,吹得帐帘猎猎作响,战旗迎风而立,又有几分摇摇欲坠。
营帐之内,温长昀眉头紧皱,对着摊开的边防地图踱来踱去。他的副将跪于席地,不敢抬头:“将军,这些时日蛮子夜袭频繁,明扰暗击,士气已然大不如前。昨日巡哨抚营数来,有十数人染病,再不加紧补给,恐怕……”
“别说了。”温长昀厉声打断,头未抬,目光始终盯着地图。腰间宝剑轻碰在他的战靴上,发出“咔—咔—”的清脆声响。
他清楚得很,大夏突骑脚程极快,偏爱夜袭,谙熟这地形不说,又精通迅速撤退的战术。偏偏关外风雪未曾减弱,士兵用作御寒的毛毡都不足数,连热汤也无法实时供给。
地图上,西门关如同一道脆弱的屏障,阻隔着大夏铁骑与大夙腹地。温长昀的手指重重地按在关口的位置,指节泛白。军帐外风声呼啸,更添几分肃杀之气。
“报——”一声高呼划破风雪,一名帽间覆着雪花的士兵跌跌撞撞地闯入帐内,单膝跪地,声音颤抖:“将军,李副将…李副将和押运物资的队伍……遇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