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罡,不得无礼。”
蒂罡不服气地瘪嘴,方想开口反驳,便见封离转过身去,低声道:“恩人不必怪罪小师父。他毕竟有伤在身,昨夜若无他,兴许遭殃的人便会是在下了,在下应当感激才是。”
“若小师父无意与在下多言,那在下便少说些话,小师父也好宽慰些,这没什么的。”
可恶!他居然——
蒂罡恨不能起身将他就此撞下去,让他彻底现出原形为罢,只惜他怒得嘴唇哆嗦,但奈何这剑行得太稳,他贸然行事肯定得挨一顿骂。
都怪这个死绿茶!
李闻歌听见了身后拳头锤大腿的闷响,摇了摇头,朝身侧的人轻叹了一口气,“阁中教导无方,门下弟子失了礼数,委屈公子了。”
封离闻言一笑,低下头也缓缓摇了摇头,“无事,只愿未曾给恩人添烦才好。”
听听,什么叫做千年狐狸万年龟——
那地瓜可学着点吧!成天冒冒失失的,什么都挂在脸上,回头被人卖了也只会四脚朝天地无能狂怒罢了。
*
花庵山下,越姑城。
此前因着秴县遭难,他们一路上就几乎没有见着人,唯一有人样的又都不是人。如今到了越姑城,可算也是闻着点人味了。
“这越姑城这么大,街上全是人,我们怎么找啊?”
李闻歌抬步向前走着,“先去百草堂里将你的毒气给刮了,再想下一步。梦留尊者眼下化为不知名姓的凡人,没有任何线索,便只能碰运气了。”
“幸运的话或许今日便能见到,不幸的话,或许等我们离开此地,也不能见上他一面。”
越姑城骨刀疗法,专对毒气入体不深,疗效至少可管半个月之久。随意打听了一番,便知这儿最有名气的就是东街拐处没挂幡的那一家,医师是个哑巴,但手艺极佳,刀准不疼。
“真的假的,真的不会疼吗?”蒂罡半信半疑地跟在后头。传奇里关公刮骨疗毒的壮举他也不是没听过,可人家是名将,他哪里有那等体格与魄力。
而事实证明,世上最骗人的两个字便是这“不疼”二字。
蒂罡坐在檀椅上,即便是嘴里被塞了一块硬木头,也仍旧是呜咽着,疼得龇牙咧嘴。奈何眼前这医师也同他嘴里衔着的那块木头一样,一手替他刮毒,另一只手如铁钳一般死死箍着他的手臂,不让他动弹半点。
生不如死的体验其实数来不过一柱香的功夫,被按坐在椅上的蒂罡却是汗流浃背,恍若过了半世之久。
末了,他也不知李闻歌是何时去外面换来的银钱给那医师的,只抖着嘴唇,脸色苍白地被封离扶着身子,颤颤巍巍的跨出了门去——
此生再也不愿听阁主忽悠了……
只是方出了门,迎面便撞上一人的肩膀,让他本就疼得直不起身的伤口雪上加霜,直直倒在了封离身上。
“抱歉,事关危急,在下无意冲撞,这位兄台无事吧?”
那人头戴幂蓠,被皂纱遮住了半张脸,叫人看不清面容。而此刻蒂罡也根本顾不上说话,惨白着脸色大口喘着气。
身后的封离偏过头查看了一番他的伤势,好在只是轻微地牵扯了创口,并未渗血。“还好,并无大碍。”
那人身背药箱,长舒了一口气,“那便好。在下就在百草堂坐堂,只是眼下还有病人等候,不能给这位仁兄细看伤势。若是日后有恙,二位可来此处寻在下。”
话毕,他便急匆匆背着药箱往堂中去了,险些又与迎面要堂门的李闻歌险些撞在了一起。李闻歌侧身躲开,回身看向急匆匆往里面去的人,若有所思地盯了那背影片刻。
“恩人,可还走么?”
她回过神,攥着药方踏了出去,“来了。”
蒂罡不便行动,他们只能就近找个客栈暂且歇下。地方破旧,场子也小,连厢房都没几间,不过好歹大堂的后厨里有个能煎药的地方。
“你暂且在这里休息,好好睡一觉,我与封公子出去转一转,”李闻歌替他掖好了被角,“若是晚上你好些了,明日我们便去城中看看。”
“越姑城城中有家苗医,对这类蛊毒甚为精通,我的原本的意思便是要带你去那里瞧瞧,所以等你能走了,我们即刻便赶过去。”
待两人前后踏出客栈,发觉白日光阴短暂,分明没做几件事,天边已是斜辉初现,街角有几户摊子也点起了灯盏。
“眼下快到晚上了,长街上人来人往的,你跟紧我,别被人群冲散了。”
封离应声点头,垂眸看着她垂在身侧的手,指节略略动了两下,便走上前去轻轻握住,“可否允许在下牵着恩人的手,这般,在下便如何也不会弄丢了。”
隔着衣袖,两人指腹贴着指腹,在步幅摇晃下摩挲。李闻歌唇角噙着笑意,看着两人并肩而立在灯下的紧挨着的光影,恍若与那些游春的璧人一样。
有些可笑。
走了有一段路程,却闻得前方有锣鼓躁响,零星人头窜动,还有几个疾步躲闪的男人与女人。
“那儿发生了何事?”李闻歌轻轻晃了晃封离的手,“我们过去看看。”
第12章 接了我们小姐的绣球,便是我……
两人还未走近,便见前头有一峻宇雕墙的吊楼,有人靠在二楼的栏杆边上,扬着手往下撒着什么。
那阁楼足有五层之高,端的是雕梁画栋,在一众低矮的街户之中单单辟出了一份独然无二。漆红点绿的檐牙被残阳的余烬滚了一遍金,眼中栋宇便添了几许恢宏之气。
这儿比城中的繁华还是差了些,不想也有奢靡至此的富贵人家。
李闻歌看着零零散散的人群站在外围,丝毫不敢靠近其中。只是那些人看似是在惧怕着,但除了少数人从中匆匆而过,大多人都还是停留在原地,或看着高阁之上,或看着洒落地面的闪着金光的物什——
是金花生。
天上撒金豆子,这样大的好事,难怪这些人都不愿意走了。只是这附近也不曾有兵卫或护院,他们却踌躇着不上前将金子抢回自己的腰包,定然是有什么蹊跷所在。
二人小心翼翼从人群外圈融了进去,李闻歌随意拍了一个大娘的肩膀,低声作十分有兴致的模样问道,“这是在做什么?怎么还有人青天白日的撒钱呐。”
那妇人瞥了她一眼,啧声道:“你们是外头来的吧。这是俞东家的大姑娘又快死了,想着冲喜吊口气回来呢。”
李闻歌闻言朝那脚楼的正门处看去,金匾高悬,上面赫然是“全德宝珠”四个大字,晃得人眼花。门大敞,四面都挂了红锦金铃,进进出出的家仆皆是身穿喜服,没有一个脸上不堆着笑,是真情还是勉强,就不得而知了。
“冲喜……一般不是抬新人进府么?”李闻歌不免看了一眼身旁的封离,想起他那夜身着红裳的模样来,“按照俗礼得招婿,他们撒金子是做什么?”
“哪有那么容易招哦,”妇人摇摇头,“你不知道,这家都死了三房女婿了。招一个去一个,你瞧瞧门口那五口楠木箱子,里头沉甸甸全是金锭,可哪户人家愿意把自家子孙送进鬼门关里头呢?”
“更何况俞东家回回都是请的法师,特意算的八字相合的适婚男子,也是花了大功夫好劝歹劝才买下了人家。可再如何缺财,这接二连三的都没了,谅是神仙也不敢贸然进门了。”
“这家小姐为何会这样?”李闻歌蹙了蹙眉,“是生来有弱症,还是害了病?”
这婚事成一个死一个,要靠冲喜来续命的倒还真少见。这越姑城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人多,鬼也多,别是碰上了什么索命东西了。
“也不知是不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那妇人盯着阁楼上又叮铃咣啷撒下来的金点子,眼神都发了直,但没动半点步子,“就记得好像是他家大姑娘及笄那一年,举家去观音庙处小住了几日,据说回来掉进水里去了。”
“从那以后身子骨就不行了。有说是他家大姑娘体阴,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这才掉进了水里。还有说是不小心坠湖的,被水鬼上了身的,怎么说的都有,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
妇人抻着颈子往里头瞧了瞧,拍拍李闻歌的手道,“你看,法师还在里头呢。”
“这回可不一样了,这回听说法师没算出来与大姑娘相合的八字,说是什么缘从天降,新姑爷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她面容神神秘秘的,又压低了声音,“所以今日才来了一场招婿,谁要是拿了这金花生,就得被叫进去给那大师看看,不过是大家伙知道了没人接就是了。”
李闻歌点了点头,心道这些看客倒还算心善呢,没同那些远道而来的人瞎忽悠,让人家进去做冲喜女婿。
不过想来也是,这一场婚事毕竟被赋予了关乎人命的色彩,外头来的人大多都是有头有脸的商户,他们不缺钱不会轻易上当,这些人自然也没那个胆量随意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