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前,夜光昏昏。
封离在黑暗中睁着双眼,静静听着身旁陷入睡梦的平稳的呼吸。他凑近了她的脸庞,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线,一字一句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
“想要你的目光只怜惜我一人,想要一直伴在你的身侧,想要将围在你身边的人全都赶走,想要彼此毫无隔膜,想要……”
“最珍贵的,你。”
他将话语悉数封于她的唇间,缓缓退出身子。至于被夜色覆盖的那张脸上,究竟有没有为他的低声浅语掀起一丝波澜,眼睫是否为他而轻轻颤动,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知道她没有睡着。
长夜漫漫,一片寂静之声中,他看向无垠如墨的夜空,静静思虑着今夜看似口不择言的一场戏,大抵能收获几分成效。
免不了她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多,自己的处境也会越来越危险。必要的时候添一把火,将自己的心意直白地说出口,比起将话咽在心里,不是好得多么?
与君王一样,有人肯为自己所支配,又善表忠心的臣子,就算心里猜忌,面上也总要显露几分欢喜的。
对于他而言,这也就够了。
喜欢二字,他原以为自己无需说出口,也不容易说出口,但不知到了水到渠成的时候,他也能毫不害臊地说出来。
假面戴了太久,总不会有一日连自己也以为那是真的了吧。胸前的那一片肌肤滚烫,他抬手覆在其上,将叫嚣着的温度冷却,而后闻自己:
他喜欢她么?
当然不,他安心地低叹。
因为他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做喜欢,唯一的优点,大约只是擅长临摹罢了。
眼前漆黑的夜与梦中的夜混为一体,他也不知困意是何时涌上来的,只知道他似乎真的在今夜又再一次地陷入了梦魇之中,如同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引入一片无极之域——
再醒来,只有他一个人。
这是在哪里?
他用力地挣扎着,知道自己身在梦中,耳边嘈杂,若有万人在又远又近处吵嚷着,什么也分辨不了,什么也听不清。
难道是因为……
魇魔作祟,所以连梦境也格外难以挣脱吗?还是形如狐狸洞前那一片雾林,一把过去的刀从雾中辟空而来,想要借此夺了他的性命?
他再度闭上眼,耳边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他始终静静躺在原地,极有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自己的耳边只有枯叶被风带过的窸窣,再无其他的声响。
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许,指尖试探着朝一旁探去,却并未探到记忆之中躺在他身侧的人的手。
为什么?
他猛然睁开眼,坐起身来,看着自己可以全然地控制这副在梦中的身体。身边的景色还是在山林之中,却不见了所有人的身影。
“恩人?”
“恩人!”
这和以往任何时候他的梦魇都不一样。他撑着自己的身体,掌心与枯叶叶片上的纹路与尘灰相触的沙涩质感令他登时便抬起手,细细看着手心里沾上的明晃晃的泥泞。
封离挣扎着站起身来。雨后的山林里,清新的泥土气息钻入鼻息之间。林中处处可以见水洼,大大小小散落其中。
他踉跄着向前走,不料脚心立刻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楚,致使身躯不住倾倒,扑在一处断裂的树根旁。
抬起头,方想要查勘一二,却骤然对上水中的那一张脸。
眸光滞涩,封离怔愣着看向那张记忆中不愿看见的脸,良久以后,抬手摸上那从耳后一路蔓延至鼻梁上的刺眼的疤痕——
他才终于意识到,这一切并不是梦。
蜿蜒的沟壑带来的疼痛,似乎历历在目,火辣的刺痛将那只眼睛也鞭笞得红肿,久久无法消散。
封离低下头去,看清了自己的模样。这还是一具青涩的身体,衣衫褴褛,被什么东西勾的划的,皆是一道又一道的裂口。
里面的伤痕有的好了大半,有的还是新伤,皮肉外翻着,脏血凝结在伤口周围,不堪入目。
他掀起自己的腰间那一处无法弊体的衣裳,摸了摸腰侧,没有看见白日里被那头狼撕咬的齿印,只有一道道崭新的鞭痕。
脚心……
他向自己赤|裸的双足摸去,上头又占沾满了污泥,黑乎乎地看不清颜色。指尖方颤巍巍地触上脚底,难以忍受的钻心疼痛又再度传来,牵动他的四肢百骸。
慢慢将脚底翻转过来,原是不知何时被铁烙烙上了印,烫地起了一个巨大的水泡,磨在脚底。
他想起来,好像那个时候他疼地走不了路,以为只要把它挑破就能好,便拿了一把尖刀,将水泡捅破,挤出其中的脓水,疼得连站也站不起来。
但他还是站起来了。
一狠心,便将那块皱得不成样的皮一把撕去,露出了里面脆弱的部分,将它与路上的沙砾、石子一并打磨,最终磨出了越来越多的血,直到他再也无法忍受,倒在了一片不知何处的林子里。
冷风吹过,干枯的发丝被拂到了脸上,与那道疤痕重叠。封离回过神来,冷嗤了一声。
他早就忘了这些了。
早就忘了疼该是什么感觉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梦,他也早就梦了许多回了。
现在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费了那么多的心力,成为了什么都拥有的人,却又将他打回过去,变成了一无所有,摇尾乞怜到连他自己也厌弃的乞丐吗?
为什么所有的一切总是将他向过去牵引?为什么总是要他回到曾经的囚笼里?
要怎么变回去?该如何变回去?
他无措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无论使出何样的术法皆是徒劳而已。没有一刻比眼下的境况更令他愤恨,这样看不见又摸不着的虚无幻境,比任何强敌都要更阴狠卑鄙。
封离艰难地扶着树干,一步一步往林外挪去。
他不能在此坐以待毙,如今既不知是他一人掉落进了这样的魇中,还是所有的人都一并与他一样回到了过去,探寻不到恩人的踪迹,又无法找到出路……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这具残破不堪地身体里待着,用最渺茫的方式,寻找最微弱的生机。
他并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脚下的伤口好像破了又结痂,结痂了又破,反反复复的血色洇湿了脚下的路,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一直走到连脚下的伤口都没了知觉,封离抬起头,看见了立在身前一处巨大的石碑。
石碑无字,只有几道刻痕。
但他当然清楚,这是妖界的大门。闹了半天,原来还是要他回到那个最熟悉、也最想要逃离的地方。
一点悬念也没有呢。
拖着这样一副连路边的野犬看了也懒得吠几声的躯体,他一步一步迈入了其中。已经在记忆中模糊的各种脸,没有完全化形,已经化为人形的,一张接连一张闯入了他的视线之中。
“这丑东西怎么又回来了?”
“哟,真是个软骨头啊,都成这模样了,还准备回去认娘呢。不怕你那好姑姑又给你吊在塔尖上,再抽上十鞭子啊?”
“你们没瞧见,他这一回跟狗一样嗖嗖爬得可快了,我还以为出了这妖界,也能学学浪迹天涯的戏码呢。合着不还是灰溜溜地滚回来了。”
“就是,疼成什么样了,还要爬出去,那架势连狗精抢食都没他利索,还以为多有能耐呢。”
“假清高,真没看头。”
“呸。”
第49章 去恨你该恨的人吧。
耳边的嘈杂接踵而至, 封离恍若未闻,从人声鼎沸走到荒无人烟,双脚的旧伤未好, 又覆了一层新伤,仍旧不曾停下。
直至来到了最熟悉的旧地,天上便飘起了雨。
巨大的洞口被雨雾一层又一层覆盖,恍若要将一切彻底吞噬。还没走近,仅仅是隐在模糊之中,便足以唤起皮肉的记忆,掀起一阵又一阵的寒噤。
雨珠自发间滑落,滚入衣襟之中, 将神思骤然拉回。所有再真实不过的触感在他的心头浮起麻木的绝望,缓缓挪动脚步, 他终究还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 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孩子。”
封离听到了那个唯一让他感到亲近的声音,慢慢转过头, 从雨幕中窥见了那人的身影, 嘴角僵硬地牵出一抹还像样的笑意。
“姥姥。”
那人佝偻着背,走三步又倒两步来到他的身前。蛇仙姥姥那时年岁已高, 蛇族与别的族群又不同,长者的修为因为补养小辈而不断被消耗,所以蛇仙姥姥并不能像别的族群的长者一样,拥有永远不会衰老的容颜,和长生不老的寿命。
她会死的, 她这一生,从被选中作为首领的那一刻,就是为了整个族群而活的。
她是何时走的呢?
他不记得了。
那大约是他彻底逃离这里之后的事, 只是他没有再回来,自然也没有机会能再见她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