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观自己,一双手黑乎乎地不是血污就是泥泞, 指缝里藏着的也是半干的、粘腻不已的痂。
这样一双不染纤尘的手伸在他的面前,多么像能够将他从深渊里拉出来的天神啊。
只可惜他不是。
没来由的恶趣味攀上心头,封离缓缓抬起手,搭上了他的指尖。
果不其然,那人几不可察地眸光微闪,迟疑了片刻后,还是由着自己攥着那不沾阳春水的指尖,扶着身子站了起来。
见他站稳了, 镜池不动声色将手抽了回来,隐在了袖中。怪异的感觉如电流一般通往全身各处, 令他恨不能眼下就去池子里将手洗上个十回。
他本以为, 在这妖界之中,但凡听过他的名讳的, 不说敬而远之, 至少也是避而远之。
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他却不曾想, 这丑八怪竟然当真敢将脏成这种模样的手放到了自己的手上,还借力站起了身。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再度的相遇,也让他无比确信了一个事实:恬不知耻跟在恩人身后的,就是眼前这个丑八怪。
除去疤痕,除去脸上身上的血污, 他们分明一模一样。
尤其是那双惹人生厌的眼睛。
嗬。
原来他叫封离啊。
这名字是他原本就有,还是后来他改名换姓,故作高雅为自己所取的呢。
他暗暗思索, 当年的他也是这样,胆量颇大地用脏手碰自己的么?
似乎没有印象了。
说来着实古怪,原本睡意便不佳,又有火光在眼前闪烁,还有一人静静地挡在自己的身前,全神贯注地打坐。
他闭着眼,不太明白为何白日里的逃亡令他那般疲累,又身负重伤,夜里却一点没有疲倦的意思。如是冥想着,狐妖敏锐的听觉却让他不得不注意到——
不远处挨着的两人。
情话与私语,温柔落下的亲吻,统统传进他的耳中。
指尖越攥越紧,指尖刺入掌心,却顾不上疼痛。他心中泛着细密地酸楚与不甘,半点儿不想再听下去,闭气静息隔绝了一切的嘈杂。
直到巨大的困意忽而袭来,他支撑不住疲惫,沉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觉着天光大亮,似乎到了该醒来的时候。只是身旁静悄悄的,他们似乎并没有传出动静来。
睁开眼,一切如在梦中。
玉石砌成的床榻冰冰凉凉,将室内的冷气都引了过来,上头再铺上一层薄薄的羽毯,正是少时妖尊宠爱他,为他专门造出的玉床,名为“飞仙枕”。
这张床榻留在了从前妖尊还在的洞穴中,后来随着族群迁移,早便没有再跟着他了。为何他会在此处醒来?
如人间话本子里写的那般,他忍不住用手掐了自己的腿。腿上发红的肿印,与不可忽视的肿痛,无一不在告诉他,这一切并不是他的幻觉。
也同样不是梦。
他难以置信地站起身,看着周遭熟悉又陌生的一切,看着下人穿梭在自己身边,恭敬地唤他为“少主”。
是魇魔……
这样快,它就已经开始动作了么?
“少主,尊上请您过去问话。”
他浑浑噩噩任着他们摆弄自己,簇拥着将自己送出了洞外,这才找回了些许当初的记忆。
尊上也忌讳将孩子一直娇惯着,所以教他跟随着父尊一并出妖界,支援华山界下狼族与狐族旁支的争斗。
回到过去这样的现实难免令他一时不能反应,但想到此处,他又不禁心神激荡了起来。
没有记错的话,恩人说起过,封离也是被她救下之后带在身边的。
不用想也知道,他堂堂一个媚妖,自然使尽了浑身解数勾引她,用媚丝将对方一点一点缠住,再逼出几滴天可怜见的眼泪来,恩人那般良善,又怎会狠下心来将他丢下?
可笑这丑八怪心机深沉,竟还借着自己半人半妖的身份,装得好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模样,又是废物一个,不出力也就罢了,还要恩人搭手相救,却得寸进尺地还想要恩人只看着他一个人!
不出意外的话,他与恩人很快就要见面了。
若是这一次他抢占了先机,让恩人将自己永远地记住,又还有他什么事呢?再者,如若所有人都回到了过去,那个丑东西一旦落到了他的手上,想要将他杀了,实在轻而易举。
就譬如现在。
但他不打算当下就杀了他,狐族有族规在身,他贵为少主,自然不可带头忤逆。
不过也好。
他看着封离一如当年残破不堪地样子,还带着一副丑面容,心下畅快了不少。
谁见了这丑东西,不反胃已是不错了,哪里还有被勾走的可能呢。
他好心情地走到他的面前,温声开口道,“你是从何处来的?本座似乎并未见过你。”
封离绞着手指,不敢抬头,只嗫喏着答道,“回……回贵人,在下自山前来。”
“不必唤本座贵人,你便与他们一样,叫少主便是。”镜池笑了笑,“不过……你竟是半人半妖,你的生母或生父,有一人是凡人么?”
言罢,他又补上了一句,“莫要多心,本座只是见你一人孤零零地被抛在此处,想来问问你的境况,好将你送回去而已。”
“在下的生父确为凡人,母亲……是媚妖。”
媚妖?
镜池故作惊讶,身旁那几只狐狸闻言也长大了嘴,不曾想到封离竟还能与本家扯上些关联。
众人皆知,媚妖由狐族媚丝幻化而来,本也就是因狐狸冲撞了规戒才受此刑罚,当然是个不光彩的来由。
狐族对于媚妖也向来是不认的,不仅不认,还严禁狐族子孙与之有染。这丑东西身份难以界定,本体还是个让狐狸、让妖界唾弃的媚妖,实在是叠满了一身的孽债。
“少主,不若……我们回去吧?”胆大的凑到镜池身旁,小声提醒着,“您不日便要下山,正是关键的时候,不可犯了戒律啊。”
封离闻言,也忍着通体的疼痛,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在下只是因为伤势过重,被族中婆婆救下,来到此地暂且歇息,不曾想冲撞了少主,还请少主恕罪。”
“在下这便离开,绝然不误少主公事。”
说罢,见镜池不开口,封离低着头退了几步,转身便欲离去。只是还未走几步,身后就传来那人的声音:
“等等。”
封离难免勾起唇。他就知道,他不会放自己就这么安然离开。
他不明所以地转过身,又行了一礼,才道,“少主可是还有事吩咐?”
“没有。”镜池收起了笑意,意有所指地将目光落到了封离的背上,“本座只是想知道,你要去何处?”
“……”封离微微挑起眉梢,“在下当然是……回去。”
“回哪儿?你不是身受重伤才躲到这里来的么?狐族领地之内,旁的小妖不敢踏足,也是因为这个,你才会出现在这里吧。”
“所以,你说你要回去,是回到那个将你伤成这样的地方么?”镜池的唇角渐渐落了下来,看样子似乎是很为他而担忧。
“是。”封离无奈地点了点头,“除了回去,在下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为什么?你可以离开妖界的。”
封离站着没有动作,半晌后,像是有些难为情一般,蜷起来了手指,无措地纠缠着皱巴巴的袖口。
“……我还没有学会,如何捕食。”
此话一出,再加之他不寻常的身份,明眼人也能明白,不是因为媚妖天生稀少,少了人细心教养,就是因为他的母亲弃养了他。
这种时候了,还要为自己挽尊。
一无是处、一事无成的时候,自尊与颜面分明是最没用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你离开了妖界也无法存活。”镜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是。妖界的东西再如何也是沾了灵气的,即便是捕些小鱼小虾至少也能活着。”
出了这妖界,且不说活着都困难,还有大把云游在人间的修士与收妖天师,还要东躲西藏地回避着随处可见的杀机,的确是有些太过为难这个废物了。
“那不若,你便同本座一并回去吧?”此话一出,身旁的几只狐狸再一次惊掉了下巴,“少主?!”
“再这般无礼地打断本座说话,你们几个,往后就不必跟在本座身边伺候了。”
他走到封离面前,眸光和善,“本来,本座想着帮你一把,让你逃出妖界去,可你又无法生存,那么……”
“伺候人的活,你可会做?”他笑了笑,“若是手脚灵活,就跟着本座好了。”
“可……”
封离诧异地睁大了眼眸,抬起头来望着镜池那张冷艳非常的脸,“在下身份低微,与少主天上地下之别,怎配跟在少主身边伺候……”
这番话在镜池身上很是受用,他眯了眯眼,“不打紧,什么身份不身份的,本座向来不看重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