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家傅母那爆裂脾气,岂是好看顾的?谁知道她哪日想不开,又往自己身上泼菜油!
凌凤池看完这封留言,却并无愠怒之意。
相反,看到信尾那句“多多看顾章氏傅母,春秋添衣,早晚加饭”的嘱托……
沉郁已久的眉眼,居然显出一丝多日不见的浅淡笑意。
通篇留言,并未提及合离,只是托付傅母……
他的目光重新落去开头。
开头客气而规矩地称呼他:“夫君敬启。”
她临别留书给他,信中未提合离,还愿意称他一声“夫君”。
“看顾好章家傅母。”凌凤池的眉眼舒展开少许,吩咐下去。
“每日的吃穿用度,如同婚院一般,逐条记录报上。”
“是!”
凌万安心神不宁,再度提醒:“主母那边……直奔西门而去。怕是要趁天色将黑,城门尚未关闭的空隙,急奔出城。阿郎,要不要封锁城门严查——!”
凌凤池思忖着,取下鱼符,交给凌万安。
吩咐的却是:“传我鱼符,知会西门守将,今日城门多开启半个时辰。”
“放她出城。”
“交代凌长泰那边,随主母出城。沿路护送,至安稳地界再回禀。”
凌万安更加地心神不宁,人已接令,却罕见不肯走。
他噗通跪倒。
“主母她……她留下的,不止一封信……”
凌凤池沉默着,接过凌万安奉上的,一沓书信。
今日这场逃亡,她显然精心准备,酝酿已久。以至于提前备下了五封之多的告别信。
每封信都是同样的路数。
开篇客气而规矩地称呼:“夫君敬启。”
中间一段段不重样的吹捧。先吹捧人品,再吹捧家世,把他高高地捧去天上架起来。
最后话锋一转,提起她托付给他做的事。
“以夫君之大才,定不负晗玉嘱托。”
凌凤池:……
夜深了。
篇篇词藻精心,却因为路数极度相似、而显出敷衍的五封告别信,挨个摊开在书案上。
书房灯火通明,夤夜未熄。
第73章
六月盛夏。
入夏后的京城天气始终不大好。
三伏天气,几乎每天都下一场暴雨,潮湿闷热,路上行人要么汗流浃背,要么被大雨淋成落汤鸡。
今日午后又在酝酿大雨。乌云翻滚,还未到申时,天色黑得仿佛锅盖一般。
书房早早亮起了灯。
凌万安快步走进门时,后背也热得汗湿了。
“阿郎,叶少卿又来负荆请罪,人在门外不肯走。”
凌凤池坐在黑木书案后,翻过一本急报,一目十行地扫过,目光未抬起半点。
“说不必,让他回去。”
凌万安后背的一层汗不止热出来的,也有急出来的。
“阿郎,叶少卿这次负荆请罪和之前几次都不同!”
叶宣筳当真脱了衣裳,赤膊背来两根荆条,木桩子一般杵在门外。多少人都瞧见了。
御史台两位御史正好路过,惊得不轻,围着问怎么回事。叶宣筳不应声,一副不让他进门他就站到天荒地老的姿态。
凌凤池的目光终于从急报上转开,看了眼窗外。天边滚雷阵阵,眼看又要下暴雨。
“把人迎去花厅避雨。”
他声线淡淡地吩咐下去:“给他身齐全衣裳。先正衣冠,再来说话。”
五月到六月,将近整个月了。五封离别书信日日摆在案头,他无事时,便取过一封,默读一遍。
第一封书信,叮嘱他好好照顾傅母。
他照做了。
不止亲自过问章家傅母的饮食起居,还请匠工重新翻修失火后的章家。
章家宅子占地不小,被大火烧毁的只有北面佛堂附近的一片院落。
整个月的精细修缮,佛堂焕然一新。被拆毁的废弃窄道原样修复。
就连佛堂背后隐藏的秘密小院,也请来巧匠,恢复机关,尽量修复成原貌。
但一场大火毕竟带走了不少东西。
秘密小院中原本存放的众多卷宗,连带着十几排木架全部付之一炬。
清漆刷过许多遍的房梁之上,还残留火焚痕迹,难以消去。
修复当日,他曾去过一次,当面重启机关,重新打开秘密小院。
相似的布局,新刷的粉墙,空荡荡的密室……物是人非的秘密小院。
他什么也没说,走出空旷寂静的章家。
凌凤池放开第一封书信,取过第二封。
这封书信里嘱托他,替小天子问好。
她离京之事,无需告知小天子。只需对小天子道,多日未见,心中挂念。
婚院书案上遗留一本近期绘制的全新的连环画册。看在这段露水情缘、彼此也曾短暂欢愉的份上,还请凌相完成嘱托,把画册交付小天子手中。
他照做了。
向小天子转达她的挂念,替她把画册交付给小天子手里。
小天子甚为想念她,捧着簇新的画册,在御书房里红了眼眶。
“凌相,朕给你们赐了婚,但御书房从此再没有陪朕读书的中书郎,朕再也见不到她了。为什么天下会有这样不近人情的道理呢。”
“每年除夕宫宴,百官可以携带女眷进宫赴宴。凌相就不能把她带进宫来,让朕见见她?朕想当面赏赐她几件节礼。”
他沉默良久,道:“若内子想见陛下,臣自会带她前来觐见。”
小天子听得欣喜,不假思索道:“她怎会不想见朕?那就说好了,除夕宫宴,带她来见朕。”
指节压在洁白的新纸上。
她离开京城,也不知去往何处?
以她的性子,天下各地,只要想去的地方,山海河川,她都会去。
放她出京当夜,凌长泰领人远远地跟随出城。
连夜回报道:主母身边有阮氏子同行,极其敏锐,容易跟丢。还请阿郎紧急调派大理寺追缉行踪的老手,人还未出京畿地界,还能跟得上。
他当时吩咐下去:不必跟。
多年修身养性、心性信念铸成的高墙,既然抵挡不住晦暗欲念,坍塌了一次、两次,便会坍塌无数次。
他对自己深有戒备。
放她走,不必跟。
她潜伏忍耐,和他虚与委蛇,一次次地试图逃离。
成婚两个月,或许是她的忍耐到了极限。
终于下定决心,头也不回地逃离京城,彻底离开了他。
一声声客气的“夫君敬启“之下,不知暗藏多少恨意。
放她走,不必跟。
不知动向,无处追索,也就不会在未来的某个夜晚,深夜欲念涌动、难以自制的时刻,下令追捕她,无视她的意愿,将她捆束回身边,铸成第三次大错。
指腹摩挲着第三封书信的“夫君敬启”。
这封书信,提起了凌家的两位长辈,六郎,珺娘和云娘。
叮嘱他,替她报个安好。
她离开之事,家里当然瞒不住。
替她报个安好,免得长辈担心。若六郎问起自己去何处了,如实告知便好,无需隐瞒。
人都走了,难道还不能提?若她的名字成了凌家禁忌,那才叫做笑话。
“凌相胸怀广阔,自能容纳百川。
吾离去区区小事,既非生离死别,又无深情厚谊。坦然面对而已。
还望如实告知家人。”
凌凤池的目光凝在字纸上。
【吾离去区区小事】
【既非生离死别,又无深情厚谊】
【坦然面对而已】
每当看到这几句,无论看多少次,心底沉郁之气,涌动不休,仿佛滚沸之水,难以自制。
他深深地吸几口气,把心底那股难以言喻的郁气重新压下。
他按照她的嘱托,把她离开凌家之事告知了所有家人。
把这封书信如实展示给六郎。
信尾录下的三篇宫廷御膳食谱方子赠给云娘。
她落笔评点过的两卷河川游记赠给珺娘。
人跑得无影无踪,她居然还记得以长嫂的身份,认真地提醒,珺娘的婚事需慎重。
“珺娘这般女郎,话少而人静,心中自有主见,有其长兄之风范。
若择选得当,夫妇琴瑟和鸣,可为一代佳偶。
若择选失当,心绪淤积不畅,恐会郁郁而终。
珺娘夫婿人选,需她亲眼见过,多方考较,由珺娘自己定夺。”
凌凤池握着字纸,喝了一口冷茶。
她自己呢。
算计她成婚,从宫中把她直接带入凌府,严密看管,数日后便拜堂成婚。
从未曾问过她的意见。
她对自己的恨意,是不是从最初的春日宴当日,被他拉下龙津池,又当众抱出水面当时……
在她表面的浅笑盈盈之下,漫不经意的语气之下,恨意是不是那时便开始积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