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客早婚,有妻有子。他和凌郡守交好,说不定是同辈人。或许年纪四十往上了。
发妻携犬子而去???这句颇有深意。
极为委婉的表达伤怀,章晗玉琢磨了好几遍。
难道是发妻带着儿子跟野男人私奔跑了?
又或许是难产?母子皆亡,一尸两命。那就极为不幸了。
当然,对于男人来说,这两种可能,也不知哪个更不幸一些……
章晗玉略想了想,便把乱糟糟的念头抛去脑后。
不过一点萍水相逢的交情,面都未见过的远客,在秋光水影间起了谈兴,双方浅聊几句,触景生情,怀念起发妻爱子。
归根到底,跟她有何相干呢。
眼风扫过竹帘后端坐的沉静身影。
小童为了不要再来回钻竹帘送书信,果然开始狠命地扇蒲扇,竹帘已经微微地摇动起来了。
她更感兴趣的是眼下。所以,里头这位贵客到底长了个什么模样?
全部的心神都被好奇心勾动,她目不转睛地瞧着竹帘被风吹得微微翻转,显露出一点缝隙,缝隙当中露出贵客衣袂,骨节分明的宽大的手掌搭在矮案几上。
贵客今日穿一身海澜色的蜀锦外袍,内搭白色衬里,束起的领口上方显露出喉结……
喉结上方,被一片黑布笼罩住了。
幕篱?
大族女郎出行,用来遮挡面孔,阻挡风沙的幕篱??
这位不寻常的远方贵客,独坐在水榭抚琴,把四面竹帘都拉下还不够。一个年岁不小的成年男子,居然戴幕篱??
长相有多不能见人……
章晗玉心里正腹诽着,面前有身影疾步走过。
水榭中一名护卫察觉了摇动的竹帘。
被风鼓动而摇晃的竹帘,被护卫的手牢牢扯住了。
缝隙里刚刚显露出一点真貌的身影,又消失在湘妃竹帘斑驳的光影后。
竹帘后响起几声训斥。侍卫压着嗓子,听不清声音,小童鼓风的蒲扇被扔了出来。
章晗玉惋惜地看了眼竹帘。
捡起蒲扇,若无其事又扇起风。
小童扁着嘴从竹帘下钻出,递来贵客的最新手书。
【中午吃食,可有打算?】
章晗玉摇了摇大蒲扇。
贵客看来并不在意两人略过界的交谈。还打算跟她用饭?
用饭好啊,好机会。
她笑吟吟地望向竹帘里的身影:“巴蜀辣锅子,贵客能食否?”
秋阳天吃辣锅子,汗如雨下的当口,她倒要看看,对方是不是还能戴得住幕篱?
第81章
热腾腾的辣锅子端进水榭。
竹帘分隔内外,宾主两个食案,面前各自放一盏汤水通红的铜锅子。辣肉锅子配甜酒。
章晗玉才夹吃了两块肉便忍不住咳嗽,斯哈斯哈地猛喝酒。
竹帘里头也传来低低的咳嗽声。初入巴蜀的贵客,果然也辣得不轻。
隔着一道竹帘,从她这处看不到贵客的上半身,只能看到食案。从头到尾,幕篱就没放去食案上。
也不知贵客如何一边吃辣锅子,一边稳稳当当戴着幕篱……
红通通的涮肉入腹,不知不觉,她面前一壶清酒空了瓶。
竹帘里送出贵客的新手书。
【听闻张郎家在半山,正对瀑布。
山涧野风之地,果然乐而忘返?】
章晗玉抿了口酒。说话吐气时带出美酒的甜香。
“贵客问对人了。”
吃喝尽兴,酒喝得多了点,她也不介意漏几句心里话。
“好水好风好寂寞,对花对月对空山。怎么说呢……”
竹帘里的贵客放下酒杯,开始提笔书写。
小童跑进跑出地递手书。
【怎么说?】
【此间山水妙处,并非张郎想要的乐土?】
章晗玉笑睨一眼微微晃动的竹帘。
“贵人想必从繁华之地来?入山头一个月,必然觉得处处山水绝妙。我当初也——”我当初也从京城繁华地来,也觉得山涧野风处处绝妙。
想想不对,后半截咽了回去,抬出“东海郡”的所谓老家。
“我幼年在县乡里长大,远不如大城车马繁华,夜晚显得寂寞。但还是烟火不绝,人声相闻。”
等人真的住在深山,对着山涧野风……风吹得头疼。
白日壮观的瀑布,夜里吵得耳鸣。
初来乍到的贵人、眼看要跟她踩进同一个坑,她难得真心实意地劝了句。
“山中寂寞,贵人游玩一个月足够了。切莫起了长居的心思。更不必花大价钱买山中别院。”
她指自己,“看看晚生。自从住进山里,日日被瀑布吵醒,起身先数一遍家中鸡崽,驱逐四处打洞的野兔,下山途中再和青驴说一阵话——空山不见人,山中寂寞啊。”
竹帘后传来一声轻轻的气声。
似乎是贵人在笑,但气声下一刻便消失,也有可能是喝口茶的动静。章晗玉怀疑地盯了竹帘几眼。
小童又猫腰送出一张字纸。
【山中寂寞,吾亦闲人。
家中闲居无事,可来寻吾说话。】
章晗玉捏着信笺,心想,寻你说话,两人对坐,她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还是无趣了些。
压下纸笺,问竹帘里的人影:“贵人来别院七八日了罢?这座山并不甚高,也无险峻山道。贵人有意四处走走散心的话,晚生家宅不远,就在半山。”
随即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山中瀑布挂彩虹的盛景。
力邀贵客来家中做客,用个便饭,山亭赏景。
贵客似乎意动,执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
片刻后,小童猫腰送出手书:
【可】
章晗玉心满意足地骑驴回家,进门时笑意掩不住。惜罗听到动静迎出来,稀罕地问:“今天怎么了?这般高兴。”
章晗玉当然高兴。山里日子待久了无趣,终于寻到一件有趣事了。
“山脚别院的贵客,明早登门拜访。”
人走山道上山,总不能还搭起四道竹帘围着?
她叮嘱惜罗,明晨大清早就把她喊起。她要伸长了脖子守在门外等着看,山脚这位神秘贵客,到底是个高瘦子,还是个矮冬瓜?
把惜罗给无语得……转头喊阿弟。
姐弟俩当晚一起清点了一遍占领各处跨院的母鸡和鸡崽,顺便把倒霉的大公鸡逮一只回厨房,准备明早杀了待客。
贵人第二日果然来得早。
秋日晨光里,贵人领八名亲随护卫,沿着山道缓行上山来。
章晗玉站在半山腰的山院大门边,跃跃期盼,目光越过蜿蜒石阶山道,越过半边苍翠半边泛红的松枫林,一眼看到贵客的高个头。
高个,宽肩,身披一件从头到脚的大氅,身形严严实实裹在氅衣里,看不出身材壮实还是麻杆。
头上依旧顶着幕篱。黑布垂落,严严实实挡住头肩。
不止他一个头戴幕篱,身披大氅。
随行八个壮实持刀亲卫,各个头顶幕篱,身披大黑斗篷……
今天还是个暖洋洋的秋阳天,阳光普照山道。
一眼望去,山道上鱼贯上行的一串黑斗篷,场景着实诡异。
章晗玉入眼便是一怔,目光转动,挨个打量过去。
这身打扮……知道的是应邀登门做客,不知道的还以为来寻仇的。
出身名门大族的郎君,有怪癖者甚多,登门做客不肯露面也就罢了。连身边亲随都藏头露尾,生怕被认出相貌……
她轻轻地吸了口气。
情况有些不对。
向来转得快的脑子瞬间想起第二个可能。
贵客号称来巴蜀郡访友,谁知是不是真的来访友?
不肯暴露容貌年龄。身为男子,整日戴幕篱,垂帘遮掩行迹,不肯现身人前。声称哑疾,至今不曾出声说一个字……
真哑,还是装哑?
贵客入巴蜀郡,当真来访友?还是改头换面以避祸?
猜测有点惊悚,以至于连好奇心都压下去了。
她低声叮嘱惜罗:
“贵客来历不明,刻意遮掩行迹。身上或许沾染了不得的大案。“
“也不知真哑还是装哑。总之,我们不知他的来历,彼此还能相安无事;一旦被我们猜出对方来历身份……”
章晗玉朝下方山道努努嘴,示意惜罗去看簇拥贵客上山的众多黑色大斗篷:“或许会被当场灭口……?”
把惜罗给吓得不轻。
这哪是贵客上门做客,分明是夺命阎王登门啊!
章晗玉倒是淡定的很。
“贵客应邀登门,客人尚且不慌,我们做宾主的倒慌张什么。至少眼下对我们并无恶意。”
低声叮嘱惜罗,别盯着贵客的幕篱看,去奉茶。
登山而来的贵客显然对这身装扮独有情钟,进了门也不卸下幕篱,始终戴着。
章晗玉装作看不见,寒暄着把贵客迎进庭院,宾主朝对面山头轰鸣的瀑布山景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