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汪——”院子里的油麦循着肉香冲进屋来,猛摇尾巴。惊春把鸡腿骨扔给油麦,一人一狗吃的欢快。
“……”章晗玉敲累了,把书卷扔去旁边。
这日子,糟心啊。
还没等她想好以后的日子到底如何过。
惜罗又小跑进门来。
“主家,我们家门口多出几大捆柴!也不知谁送来的!”
惜罗震惊地道:“还有酱油米面,整整两车,停在门外!”
清晨推门出去,门外还空荡荡的。
短短半个时辰,有人神不知鬼不觉送来两大车物件,都堆在张家大门外。
章晗玉对着满满当当的两辆大车清点了一阵。
惜罗惊呼:“还有鸡笼!半车竹编的鸡笼舍!谁整夜不睡觉,替我们把鸡笼都买好送来了?我们家正缺这个。”
说来也巧,不论柴火酱油米面还是鸡笼舍,都是神秘贵客登门那天,家里用度吃紧的物件。
按常理推论……送礼的就是贵客本人。
阮惜罗还挺高兴:“主家,是不是你的名声传扬出去,山脚下的贵客看中了你?打算三顾茅庐,请你出山辅佐呢?”
章晗玉掀开木桶,舀起一勺菜油看了看。
又饶有兴致地翻了翻鸡笼。
哪家三顾茅庐,送的不是金银字画古籍,而是米油柴火竹鸡笼子?这也太接地气了。
“东西多归多,都不怎么贵重。张家笑纳了。”
章晗玉毫无歉疚之心地往门里挥挥手,“就当贵客提前送上门的饭钱。收他两车礼,明天留个饭。找人往家里搬。”
当晚,阮家姐弟花了半个晚上追鸡,跑得漫山遍野的公鸡抓了三只健壮的扔去厨房待杀。
第二日清晨,秋日晨光里,贵客果然又沿着山道缓行登山而来。
章晗玉依旧站在山门外等候。
这回看清来人,她眼皮一跳。
贵客还是戴黑幕篱、裹玄色大氅,从头到尾包裹得严实,一身黑黢黢的上山来。
身边随行持刀护卫还是那八位。
领头的黑斗篷护卫,看走路姿态,确实越看越像凌长泰……
宾主落座,依旧在庭院中搭起青纱帐,贵客递出一张纸条。
【吾有一位旧友。姻缘不遂,夫妻失洽。
其中多有不明之处。
还请张郎赐教】
章晗玉抓着纸条,怀疑地看两遍。
哪里突然冒出的旧友?说的就是贵客你自己吧。
人既然来了,登门之前还客客气气送来两车好礼,章晗玉倒也不揭破,收起纸条,同样客客气气道:
“不敢。贵客请问。”
她渐渐琢磨过味儿了。
大族出身的郎君,性情傲慢得不少,生出许多眼高于顶的人物。
她如今的身份,乡绅土豪之子,郡守府一名不入品级的文掾……或许在对方眼里,连个正经人都算不上?
算作这片山光水色里一个散心的物件?能开口对话的树洞?
总之,对方心情不畅快,全往她这儿倾倒。说完了,人也就畅快了,哪会管树洞如何想?
为了能继续倾倒,还给她送了两车礼。
至于倾倒出来的秘密,对方都不在乎,她在乎什么?
两人有来有往。
贵客问:【何谓家人?】
章晗玉把字纸扔去水里,道:“同居一处,青瓦屋檐之下,日夜相对,心中长念,便是誻膤團對家人。”
贵客写道:【并无血脉亲缘,哪算家人?师生情谊深重,同窗好友日夜相对,心中常念,却并非家人。】
章晗玉把字纸又扔去水里,起身喊:“油麦呢?把油麦抱过来!”
惜罗抱着半大不小的狗儿走近庭院,章晗玉接过爱犬,摸了摸柔软的长毛。
“油麦也是我的家人。如何与它有血脉亲缘?贵客眼里的家人,难道只有人配得?贵客狭隘了。”
青帐里书写的动静停顿良久……
油麦冲着青纱帐汪汪大叫起来,不知闻到了什么气味,几次想往里扑,章晗玉几乎抱不住,惜罗赶紧接过去抱走。
章晗玉掸了掸身上的狗毛,从容落座,继续刚才的清谈话题。
只要不动刀,只动嘴皮子,一切好说!
“如果有一批血缘至亲,相隔天涯海角,彼此不曾来往,相貌都不记得,但身边有人时时刻刻提醒于你,需要供养这批血缘亲人……敢问贵客,这样的血脉亲人,贵客想要否?”
贵客很快递来一张字纸。
【可供养,却谈不上情分。远房族人,大抵如此】
章晗玉轻笑:“可见贵客家中富庶,不缺供养。但如果自己过得窘迫,跌跌撞撞才长大成人,还时刻被人提醒,有这么一批血缘至亲,虽然从未见面,不知相貌,却需要看顾,需要供养,需要一辈子记挂着……这样的家人,贵客想不想要。”
青纱帐中又安静下去。
章晗玉噙着笑,摸了摸惜罗怀里的狗儿,悠悠地想:血脉于她有何益处?
为了所谓的京兆章家血脉,她从小被傅母追打了多少回?跪过多少次牌位?被锁在屋里逼写功课多少回?村子里的狗尚能悠闲晒晒太阳,她过得连狗都不如。
“家人不必是人。狗儿做家人也不错。哪怕不能看家护院,日日见了它,摸一摸长毛,被它伸舌头舔一舔,看它尾巴狂摇的欢喜劲头,我心里也欢喜。”
青纱帐里又好一阵没有动静。
章晗玉几乎以为贵客问完了,正打算起身,纱帐后的身影又开始书写。
【原来如此】
【同居一处,青瓦屋檐之下,日夜相对,心中长念,便有牵挂】
【于你而言,起居共处而生情谊,耳鬓厮磨而生牵挂,如此才是家人】
章晗玉看到最后一句,嘴角抽了抽,把纸条子扔进水里。
还耳鬓厮磨……
只有夫妻爱侣才会耳鬓厮磨。
亲人相关的清谈话题,也能让贵客想起他那位带着儿子跟野男人跑了的夫人?看得出,心里真的很放不下了。
贵客开始问她第二个问题、
【何谓夫妻一体?】
章晗玉一脸“果然”的神色,把纸条扔去水里。
“所谓夫妻一体,便是你体谅我,我体谅你。你不会用你的秘密要挟害我,我亦不害你……”顺口说到此处,她忽地有些警觉,话锋一转。
“当然,晚生一人之谬见,不登大雅之堂。夫为妻纲,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夫妻,还是夫唱妇随,夫人体谅夫婿的!晚生夫妇便是如此——”
贵客写得飞快,她这边找补的话音还没落地,下一张字纸递过来。
【夫妻多有分歧,难以化解。
如何化解?】
章晗玉:……
抓着纸条往水里一抛,任由众多游鱼龟鳖一拥而上,争抢分食。
心想,这个也要来问?贵客他是不是年纪太大,人不行了?夫妻间难以化解的分歧,天底下有几对夫妻,能比得上能她跟京城那位前夫的分歧?
床上滚两圈,凌相气消了,她自己也好说话,两人有商有量的,什么事不能解决?
归根究底,她那位好夫君之所以变成前夫,两人矛盾越积越多,很明显从他不肯来婚院开始……
若有所思的目光往青帐里去,清凌凌地转一圈。
带出一点细微的嫌弃。
跟凌二叔同辈的人,四十上下年纪了罢,还能问出这种问题来?跑了夫人不冤。
惜罗抱着狗儿坐在身边,有些话不好明说。
她索性提笔刷刷写下两行,递进青纱帐。
隔着青帐,男子半截修长的手接过字纸。
章晗玉没忍住,又盯着手背看了几眼,直到消失在纱帐后才收回目光。
这双手,有八九分像了罢。
说起来,旁边提刀站着那汉子,她反反复复地打量,体格形态还是越看越看凌长泰。
但凌长泰的性子爽朗的很,可不像这汉子别扭。被她多看两眼,人扭扭捏捏地恨不得躲去角落里,瞧着像脑子有大病。
……但身形姿态还是像。
越看越像。
盯视的目光渐渐带出狐疑。
就在她盯着酷似凌长泰的护卫猛看的当儿,青帐后的人影也打开纸笺。
这是两人在巴蜀见面以来,她头一次落笔写字。
一笔极为眼熟的写意行草跃入眼底。笔墨腾跃,一气呵成。
关于夫妻分歧,如何化解的问题,潇洒写下七个大字回答:
【床头打架床尾和】
凌凤池:……
第84章
对着手上直白的七个字,凌凤池一阵哑然。
他沉吟着,提笔写下:【许多分歧,非情爱所能解决。】递了出去。
青纱帐外,那双清凌凌的眼睛扫过字纸,又往纱帐里递来一瞥,看似颇为无语。
片刻后,一张新纸递进青纱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