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写满爱慕有什么用,夫人还不是抱着儿子跟人跑了……
她把相思纸全扔个干净,递进一张字纸:
贵客思念发妻,为何不追寻?当面叙述相思之苦?
贵客在青纱帐后喝酒,良久不见回复,只见空杯递出。
接连送进三杯酒后,终于提笔写下几行,递出纱帐。
【原以为她不愿,吾亦不想勉强,任她离去。
最近才知,另有隐情。】
【想当面问过,促膝相谈。
却又近乡情怯,惟恐相对无言。】
章晗玉抓着新的一摞字纸,无语之极。
这位当真四十岁往上了?情爱上的见识,还不如二十三岁刚成婚就合离的自己。
“嘴上说什么,很重要么?”
她借着几分酒意,把字纸全扔水里,顺流飘走。
“贵客在我家弹奏《凤求凰》当时,心中的所思所想,会当着令夫人面前尽数倾倒而出么?晚生觉得,难。能落笔写下五分,已不容易。”
“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往往对不上。促膝相谈,谈什么?你对我错?我对你错?到底谁的过错?说着说着,只能相对无言了。”
青纱帐里安静下去。连喝酒的动作似乎也停下了。
隔片刻后,帐子里递出一张字纸。
【如何破解?】
章晗玉好笑地瞥过“破解”两个字。又不是九章算术题,何来破解之道?
“当然是……”她比划了一下。
贵客显然不能揣摩明白,又递出字纸。
【何意?】
章晗玉又放慢动作比划。先放床帷啊,再放纱帐。
鸳鸯戏水,夫妻同房。
“一看尊夫人的反应便知。”
尊夫人愿不愿意和贵客同房?宁死不愿,那就再勿勉强,从此天涯不见。
若半推半就成了事,尊夫人的心意也就显而易见了。
章晗玉含蓄地比划几下。
“夫妻情谊,耳鬓厮磨,喜爱与否,本就不是言语交谈说出来的……难以形容,贵客懂否?”
贵客坐在青纱帐后,也不知他懂否,总之,再没递字纸出来。
边思索边喝完了整壶酒。
空酒壶递出时,章晗玉也吃喝得差不多了,各自上茶。
宾主还算融洽地用完午食,问题又来了。
贵客不走。
再次登门拜访的安排和第一次差不多,饭后去半山观赏瀑布,正弦弹琴。下山来摆棋盘,宾主手谈两局。
下到第二盘时,阮惊春提着两只新买的公鸡回家来。
章晗玉抬头看一眼西斜的日头,放下棋子,客客气气道:“天色已晚,再耽搁些时辰,只怕日落后难下山。贵客觉得呢?”你该走了!
贵客在青帐后递出一张字纸。
【天色已晚,下山不便。借住贵府一晚可否?】
章晗玉:………………
阮惊春很不情愿外人住家里,张口就赶客:“不行!”
章晗玉瞥了眼持刀护卫的八个黑斗篷,把惊春拉去后面。
贵客清晨送来两车礼,难道晚上就不能砍了他们一家三口?
山里大宅别的没有,院子多的是。
章晗玉噙着笑留客,客客气气地把人领去去瀑布最近、景致最好的一处跨院住下。
这处面对瀑布的清幽跨院,除了景致最好,声响也最大。
早晚轰鸣,吵的人睡不着觉。
水汽繁盛,虫蚁甚多,是满地散养的公鸡母鸡们最喜爱的跨院。
母鸡们领着鸡崽健步如飞,他们抓了几个晚上也没抓完。
附送空鸡笼半打,贵客的护卫们闲着也是闲着,进去抓鸡!
惜罗在厨房犯愁。
她只准备了一顿丰盛饭食的食材。贵客却出人意料地留住一晚。
晚饭多出十张嘴,各个都是能吃的健壮儿郎,叫她仓促之间如何准备?
章晗玉站在厨房门边,让她准备简单的一肉一菜一汤一饭,不要短缺了贵客的吃喝即可。
“厨房门敞开。护卫们晚上不够吃,让他们自己生火做饭。”
她叮嘱阮惊春护卫好阿姐。山中别院地大人少,入夜后灯火零落,借住家中的都是精壮汉子,惜罗做好晚食后,去后院关门休息,切勿再露面了。
惜罗不放心,“主家你呢?”
章晗玉淡定地掸了掸身上的士子袍衫。
“身为主人,当然要去贵客院子里走一圈,询问起居,尽地主之谊,再看一看贵客的护卫们满院抓鸡时,会不会也戴着幕篱。”
*
松涛院。
极风雅的小院名,极风雅的景致。
满院咯咯叫的母鸡,带着几十只鸡崽扑腾乱飞。
凌长泰奋力抓住一只扑腾的母鸡,塞进鸡笼子里,抹了把额头的汗,直身吆喝众人:
“抓鸡是小事,重点查看虫蛇!这院子也不知多久没住人了,四处偏僻角落都要清理干净!”
众护卫挥汗如雨……
花费整个下午,草木修剪过了,鸡笼子也塞满了,庭院清理得焕然一新。
晚霞彤云挂在天边,瀑布山景最美的时刻——门外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此间主人踩着木屐悠然而来,温文雅致地询问:“贵客在松涛院住得可好?”
凌长泰嘴角抽搐,站在窗下,对屋里道:“阿郎,主母故意的。她是不是早已察觉我们了?”
凌凤池思索着,摇摇头。
“应只是不喜我们留住而已。”
凌长泰搓了把脸,招呼众人戴上幕篱,挑一个跟主母接触最少的护卫开门。
院门外响起对话声。
晚霞光映进西边竹窗,灿烂如七色锦缎的彩霞为背景,一道瀑布如白练挂川,松涛阵阵,水汽如烟如雾。
此刻的西窗,仿佛一副画卷之卷轴;而窗外鲜活美景,仿佛镶嵌在画中。
忽略轰鸣的瀑布声,再忽略外头格格叫唤的几笼母鸡,单凭景致而言,确实美得惊心动魄。
此间主人安排松涛院给他,略带促狭心思,倒也不算失礼。
凌凤池在震耳欲聋的水声里,居然还能沉心定气,打开一张字纸,放在书案上。
正是晌午两人对谈时,他收到的几副小字。
【夫妻无情爱,哪怕人前琴瑟和鸣,也非真夫妻】
【夫妻有情爱,哪怕日日争吵,处处分歧,还是夫妻】
【床头打架床尾和】
他提笔蘸墨,思索着,又添上最后一句:
【夫妻情谊,耳鬓厮磨,喜爱与否,不在言语】
第85章
窗外的对话声还在继续。
纸上几句灵动行草显然随手而写,并未思索过多。
凌凤池的目光落在纸上,却不由自主想起他早已过世的父母。
他的父母,正是人前琴瑟和鸣的典范。
他从记事开始,便是父亲独居一个院落,母亲独居另一个院落。他随母亲住。
每个月的初一、初十;十五,二十。父亲固定前来探望母亲四次,顺带考教他的学业。
所有的争吵,都在夫妻私底下关起门时发生。
无论吵成什么样子,父亲如何地摔门而去,母亲深夜如何地哭泣。白日里站在人前时,又是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的模样。
【夫妻无情爱,哪怕人前琴瑟和鸣,也非真夫妻】
他的指节按在这字句上。
年少的他其实早已敏锐地察觉,父母之间隔阂如深冰。但父亲每个月固定四次探望母亲的举动,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让幼小的孩童觉得,父亲对母亲还是有情意的。或许母亲也是如此觉得。
温情脉脉的“探访”两个字背后隐藏的千尺深冰,被纸上字句无情揭破。
凌凤池的视线落在简短直白的【非真夫妻】四个字上,慨然,怅然。
说起来,她记录的凌家新婚手册,落笔自在,抒发随性。语气多有调侃,极少表达愤怒。
从头到尾,他几乎可以倒背如流。
唯一的一次表达愤怒的记录。也正是他最难以理解之处。
【和离二字为逆鳞,不可碰触。
白日敦伦一半,人披衣而去。
翻脸无情,疑似报复提起合离之事?
气煞人】
记录的是五月十八,他们在婚院的最后一次见面。
她轻描淡写提起“合离”二字,激起洪水滔天,他心底的高墙再度崩裂。
幸好床头一面翻倒的铜镜,照亮婚帐内的乱象,让他清醒过来。压抑隐忍,强压下燥热火焰,在真正欺辱她之前抽身离去,他以为她会庆幸逃过一劫。
……她反倒气得要命。
觉得他的中途离开,是刻意报复。
甚至,她决意离开凌家,也是由这次半途而废的敦伦引发。
为何如此?
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和她之间的分歧,从显而易见的表面种种:立场,争斗,秘密,喜好,开始逐渐往下,接触到之前未提起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