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贵客再来寻她下棋清谈,她又是那副不冷不热的待客态度了。
惜罗欲言又止,直到傍晚无人时才悄声问了句:“主家,以后贵客长住我们家?松涛院太吵,还是挪个地方罢。"
“挪什么挪。”章晗玉不客气地道:“不请自来,谁想留他。”
不但不给贵客挪院子,还叮嘱惜罗,今晚做最后一顿晚食给贵客。明早起来,就当家里没这号人。
惜罗:“啊……”
连饭食都不送?赶客之意很明显了。
第二日一整天没搭理松涛院,当做那十来号人不在。章晗玉早晨起身就骑驴下山,去府城里闲逛了一圈,顺便看看铺子。
当日傍晚回家时,果然听说,贵客自己下山了。
贵客虽然识相地下了山,但章晗玉满腹恼火久久不散。
她入巴蜀才多久?直接被前夫堵在山脚。他如何发现自己的?想来凌郡守那边漏了口风。
嘴上跟她保证不跟任何人提起张玉,转头把她给卖了。
她顺带连凌郡守都骂上了。
好你个凌二叔,联合你家大侄儿,两个姓凌的哄骗得她不轻啊!
这天晚上,屋里点灯。章晗玉把新盘下的府城几个铺子,连带这处山中别院的地契,一张张摊开在书案上,估算价钱。
惜罗被清算的架势吓到了。连声追问,是不是贵客不善,他们躲避贵客,要离开巴蜀郡了?
章晗玉道:“走什么走?才买的铺子花了不少钱,还没回本。贵客在巴蜀留不久,他忙得很,熬不过我们。”
嘴上如此说,但当天夜里,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又失眠了。
模糊而不确定的未来,原本就够让人头疼的。
现今又添加了前夫的变数。
她这位好夫君千里跋涉追来巴蜀郡,只为了守在山脚下,日日和她闲谈?她不怎么信。
再过几日,图穷匕见,凌凤池撕下温柔面孔,她会不会被抓捕回京,关押回婚院,仿佛这几个月的出逃从未发生过,继续做起凌氏妇?
所以,她之前设想的模糊前路,三十多岁留在京城,和一大家子陌生的章家人和和美美地住在章家祖宅,每日客气而生疏的寒暄,做个章家老姑子……
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前路。
但即使这条她不怎么想要的前路,或许也会落空。
所以,她真正的前路,是一辈子关在凌家婚院?凌凤池把她领回京后又不搭理,严防死守婚院,让她守一辈子活寡?
黑灯瞎火的,她从床上猛坐起身,脖颈渗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大半夜的提灯出门。
沿着穿过庭院的流水,一路往下游走,追着走过几个院落,在每处流水拐弯处提灯映亮水面,仔细地来回搜寻。
同屋的惜罗被惊动起身,披衣匆匆追了出来。
“主家,你在水里寻什么?我帮你找。”
章晗玉不应声,蹲在水流平缓的转弯处,从石缝里掏了掏,掏出卡在鹅卵石缝的一张字纸。
前日和贵客对答的字纸都被她随手扔去水里,还能寻到一张已经算运气不错。
在灯笼下展开,纸上墨迹被水打得模糊,又被游鱼龟鳖咬得坑坑洼洼,勉强还能辨认出几分。
【吾之发妻,口口如黛。
盈盈口口吾心甚悦之。
口口结识日久,而爱慕之心口口。
口口同心结发,吾不胜欣口】
白日庭院漫不经意翻看过的字句,仿佛又在眼前了。
“盈盈如泉下月,洋洋若山涧风。吾心甚悦之。”
“初始尚不觉,结识日久,而爱慕之心生发。
今生同心结发,吾不胜欣喜。”
掩藏身份携琴上山,当她的面,在巴蜀山水间一遍遍地弹起《凤求凰》,他心里真正想些什么?
人之通病,心口不一。满腹不能见人的心思,说出口来冠冕堂皇。
心里真正所想,笔下能写出五分,已经算罕见的清正君子了。
“结识日久,爱慕之心生发。”
“吾心甚悦之。同心结发,不胜欣喜。”
所以,她这位好前夫,朝堂上跟她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心里爱慕?
不胜欣喜娶她进门,干晾在婚院,让她守活寡??
章晗玉盯着这片模糊的字纸,暗想,我信你才有鬼……
惜罗弯腰沿着水道细细搜寻,片刻后,喜悦捧来字纸,“主家,又寻到一张。”
同样是被鱼鳖咬得坑坑洼洼的一张。
【原以为她不愿,吾亦口口。
口口,另有隐情。】
【想当面口口,促膝口口。
却又近乡情怯,惟口口无言。】
章晗玉盯着满纸坑洞,当面口口,口口无言。
两人可不就是当面无言?
见面直接抱上床去,夜里一次温存缠绵,早晨一次激烈酣战。对坐用完朝食,两人对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全是毫无意义的废话。
想起她这位前夫,只想起温热的皮肤温度,耳鬓吮吻的麻痒,鼻尖浅淡的男子气息。
惜罗还提灯蹲在水边,细细摸索水草卵石下残留的字纸,却见章晗玉站起身来,把手里两张残纸揉吧揉吧,往水里一扔。
“不找了。回去罢,惜罗。”
惜罗莫名其妙跟着主家回屋去。
重新吹熄灯火入睡,惜罗倒是很快又睡着了。
浅淡星光映照的屋里,只剩下山院主人翻来覆去,翻个身,想起残纸上一句口口。
果然人就是烦恼。
山中不见人,也没这么多烦恼。
如今被烦恼找上门来,躲也无用。
耳边哗啦啦的瀑布水声里,她又唰得坐起身来。
轻手轻脚坐去书案后,点起一盏豆灯,以手掌掩住光线。
在灯下飞快地翻阅一遍铺子地契。投进不少钱财,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纸上言语,是故意写给她看的。
前夫心里想什么,只有天知道。
趁他现在还有耐心守候在山下,和自己玩欲擒故纵的把戏,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想起联合大侄儿哄骗她的凌二叔,章晗玉细微地磨了磨牙。
第二天大清早她就骑驴下山,直奔府城而去。
求见凌郡守。
当头一句不客气地质问:“府君!凌相微服入巴蜀郡,府君为何瞒着晚生?晚生在凌相面前露了破绽,无处奔逃,死无葬身之地也!”
凌郡守大惊,既惊又愧,脱口而出:“何至于此!”
懊悔神情看在眼里不似作伪,章晗玉倒诧异起来。
所以,凌凤池微服入巴蜀,真正的来意,连他自己二叔也瞒着??
两边你来我往地对话,一个有心,一个无意,凌郡守果然入了套,扼腕长叹,泄露了几句交心的言语:
“老夫就知道他必然为了查办阉党要案而来!但张玉,你对渤海凌氏有大恩,他如何地查办,也不该牵连到你啊!你只是个绣衣郎,又不是阉党首领人物!”
“都是老夫一念之差。早知凤池铁面无情,老夫不该在他面前提起你!”
章晗玉心里微微一动。
所以,凌二叔知道凌凤池微服入巴蜀。
却不知真正目的,以为他家位高权重的大侄儿为了查办阉党案而来?
只要这对叔侄并非联合起来蒙骗她一个,当中就有转圜的余地……
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里噙起泪花。
“府君!”她哽咽拜倒,郑重托付起后事……
跟随私奔来巴蜀的小青梅成婚不到半年,自己去后,不忍心她守寡啊。还有妻弟,自己年少狂妄,私奔携来了小舅子,等自己一去,小舅子无处可去,如何是好!
看在张玉曾经帮助渤海凌氏的份上,恳请府君,高抬贵手,自己身死之后,切勿牵连家人,放内子和妻弟离去罢。
凌郡守坐立难安,心中大为愧悔。
以怨报德,坐视恩人陷入死地,违背了渤海凌氏百年立身之道。
“罢了!”他一咬牙,做出决断。
“我和凤池毕竟是嫡亲叔侄。今晚老夫邀他入城赴宴,他不至于连老夫的面子也不给,必定会来。老夫想法子多留他一阵。张玉,你……你赶紧回去,收拾收拾家当,携你那爱妻和妻弟,就在今夜走罢!”
章晗玉伏地不起,含泪道:“家中还有爱犬一条,府城新购入的商铺若干,如何带走?府君对晚生有知遇之恩,晚生原打算长留巴蜀一辈子,携妻儿终老的啊!”
凌郡守掩面羞愧不能言。
叹道:“你那新购入的商铺,折算银两,老夫买下了!你……你带着钱财爱犬,连夜走罢!”
章晗玉哽咽:“还有晚生新买的半山别院……”
“老夫一起买下了!”
章晗玉等的就是这句,满眼泪花瞬间消失,“多谢府君!晚生这就去账房结算。”
起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