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专门有人训练惊春拳脚,指望他这个活招牌多活两年,给主人多赚几年钱。
头戴幕篱的贵客静了片刻,放下筷子,提笔就要书写。
章晗玉摇摇头,按住贵客的手背。
“什么都不必写。都过去了。惊春自己报了仇。”
兽苑主人虽然只有一个,来往“供货”的商贾可不少。
这些源源不断地给兽苑主人“供货”的商贾,来自大江南北。惊春见过几个,短暂关在兽苑的少年们生前指认出几个。
惊春逃出去后,一刀杀了兽苑主人,领着阿姐四处藏身奔逃。
一边奔逃,一边按名录寻找“供货”商贾,看到一个杀一个。
“连杀三人。鸳鸯大盗的名声,就是这半年内传出去的。”
章晗玉转头问惜罗,“你们当时怎么想的。才及笄的小女郎,瘦得一把骨头,怎么想到色相引人上钩的招数?跟贵客说说看。”
惜罗脚趾头都扣地了……
脑袋几乎埋进碗里,羞窘得死活不肯细说,吭哧吭哧道:“从小没人教我这样不对……主家,别问了。再不做了。”
凌凤池停了筷,自己倒一杯酒,慢慢喝下。
不必细说,也能还原当时的情况。
自小在花楼跳舞的小女郎,耳濡目染只有卖笑谋生的手段。阿弟要报仇,她本能地以色相引仇人入圈套。
惜罗小声说:“其实引来了五个……有两个也觉得我太小太瘦,全身只有骨架子,没动手动脚,放我走了。我们没杀那两个。”
章晗玉还要问,惜罗捂着脸起身,生若蚊蚋道了声:“我去厨房盛汤……”急匆匆跑远。
山风刮过庭院,章晗玉也悠悠地喝了一杯酒。
“要不然怎么说,我跟马匡不是一路人呢。马匡那混球,告知我有风雅乐事,一本正经下帖邀我去。我当时年纪小,真当是什么风雅事,乐颠颠地去了……这才撞上他们姐弟。”
四年前的旧事了。那也是个秋天。
所谓“风雅乐事”,原来是包个城郊大宅子,里头请一群妓子,打扮成大家闺秀模样,装模作样地吟风赏月。
再请来一群自诩风流的浪荡儿郎,进门戴傩戏面具,扮做历代王公大臣,院门一关,光天化日胡天胡地。
马匡那贼阉货,男人物件没了,心里还想做男人,在宅子里四处观赏活春宫,不亦乐乎。
章晗玉一脚踏进去就被惊到了,院门紧闭,跑都无处跑……
好在一群浪荡儿里头混进一个商贾,居然在满院子春宫图景里四处转悠找贵人做生意。
章晗玉赶紧扯着这位去谈生意。
谈到一半谈不拢,商贾是卖人的,章晗玉不想买。商贾不死心,提起手上有一对双生姐弟的绝顶好货,现在就在院子里,领来给贵人看看?
想起这几乎丢了命的第二次见面,章晗玉印象至今深刻。
“别笑话我。双生姐弟四个字,被我听进耳里了。我还当真起了买下的心思,让商贾把人领来看看。”
结果倒好,惊春一刀宰了那商贾,杀气腾腾提着滴血的刀走近,想给她补一刀。把她给吓的……
好在惜罗认出了人。
“酒宴随手递的一块甜糕,隔几个月救我一命,顺带还捡回姐弟俩。”
当日费尽了唇舌,好说歹说,才让姐弟俩同意跟她回家去。马匡宅子里的命案,当然让马匡自己想办法填平,她可不认。
“马匡从此恨上我了。”
章晗玉悠悠地喝了第二杯酒,“马匡插了手,这桩命案被打上阉党记号。过两年我手上有了权,再想给阮氏姐弟翻案,递了几次话给大理寺那边,都被叶二郎压下去,还冷嘲热讽的。我也没法子。”
沙沙树叶响动声里,更显得庭院寂静。
章晗玉看看四周,惜罗跑远了,只剩对坐用朝食的自己和贵客。她抬手把对面幕篱又摘下,笑喊了声凌相。
“章家人的故事,听得满意否?”
阮氏姐弟的经历,凌凤池确实听得差不多了。
他深深地看一眼对面笑意盈盈的动人面容,当即提笔写信,调派亲卫快马回京,调阅阮氏姐弟相关几卷人命大案的卷宗。
笔下书写的同时,心里闪动的,却是章晗玉无意中随口而出的一句话。
“双生姐弟四个字,被我听进耳里了。”
章晗玉自己也是双生子。
章家出事之前,她有个双生的弟弟。入朝堂这几年,顶替的便是她弟弟的身份。
不出意外的话,她的双生兄弟应早已过世了。
心弦隐约触动,心音嗡鸣。
对面这张终日言笑晏晏的仿佛暖日春花的面容之下,有些年代久远、藏得极深的部分,终于被他碰触到了一小块。
家人。
第89章
同胞双生的阮氏姐弟,被她救下,被她供养,追随于她。
她日日对着阮氏双生姐弟,心里是否升起些欣慰,仿佛自己的双生弟弟还在人世,也像阮氏姐弟这般和她相依为命,互为家人?
心中沉吟时,指腹不自觉地搭在纸条上。反复摩挲他自己写下的【家人】二字。
章晗玉看在眼里,又抢过纸条揉吧揉吧,扔去水里。
“写公文信知道用右手了。写给我的字故意用左手,一笔丑字扎我的眼睛。”
她嫌弃道:”用隶书重新写一遍,好好地写。”
凌凤池:……
依旧以隶书端正写了【家人】二字。
章晗玉看得满意,把第二张字纸收入袖中。
“看在一笔好字的份上,再跟凌相说两句家人于我之意义。”
秋风里悠悠地回荡她的嗓音:“我把他们姐弟带入章家,差不多是四年前。四年前的秋日……当时我日日怎么过的,还有印象么?”
凌凤池沉思起来。
四年前的秋日。庚辰年秋。
彼时,小天子四岁。她人在东宫,任职东宫舍人一年有余。小天子依赖她。
他自己也在东宫,任职太子少傅刚满整年。
那个秋日……他清楚记得,两人刚闹翻。
同僚共事多日、彼此生出惺惺相惜情谊的章舍人,竟是阉党门下爪牙。记得自己当时颇为困惑不解,日夜堵心。
“似乎吵得厉害……?”凌凤池自语道。
章晗玉抬起手指,带几分感慨,在他面前摇了摇。
“凌相忘了。你生气时哪会吵?脸色一沉,人掉头便走了。你当时啊。”
她的手指笃笃笃地在木案上敲。
“抱着书卷,目不斜视进东宫,按部就班教授小天子,上课时把我当副手,放课后把我当石头,路过时绕开走。”
“被人视而不见的滋味可不怎么好过,我就一天天捱着。”
凌凤池的眸光颤动片刻,抬起注视对面。
她也会觉得不好受?
他原以为,以她没心没肺的程度,别人都受不住的窘境,她却能浑然不觉……这是天生的本领。
章晗玉从对面的目光里也读出些什么,当即震惊了:“你觉得我不在乎?你觉得你一言不发漠然相待看见我就绕路走大弯,我心里都不会觉得难受?”
凌凤池哑然想,他确实觉得如此。
“你做事向来跳脱……”他说了半句就打住,顿了顿,“是我的过错。”
章晗玉睨他。
怎么说呢,两人分歧日久,积累多年的坚冰,三两天是说不清楚的。
她忽地又想起水里捞起的两张字纸,纸张上被啃得坑坑洼洼的凹洞。
越想越觉得……怎么可能。
四下里无人,她索性凑过去,直接附耳轻声地发问;“果然爱慕于我?”
“初始尚不觉,结识日久,而爱慕之心生发?”
“凌相,我越想越觉得不可能。哄我的吧?”
凌凤池垂眸对着案上酒杯。
在她抽身欲离开时,反握住她的手:”当时只是失望。”
“心中越看重,而失望之心越甚,追责之心越切。”
父亲多年苛责,终究还是在他身上烙下痕迹,这份苛责又落去她身上。如今回想起来,实属不该。
“当年出仕不久,心中定气不够。”凌凤池缓缓道:“将苛责加诸于你,是我的——”过错。
过错两字尚未吐出口,章晗玉眼疾手快,夹起一筷山笋堵上那张嘴。
“行了,知道你不同了。上山来处处说是你的过错。”听得她头皮发麻,可怕的很。
年纪尚轻的两人闹翻,互相赌气,谈什么过错不过错,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
“说起来,我似乎也没让你好过?有次放课后的宫道……”
她一提,凌凤池即刻便想起宫道之事。
也发生在四年前,庚辰年的某个秋日。
教授小天子功课完毕,两人自东宫走出,走的是同一条宫道。
他心中引为知己的年少同僚,竟是阉党门下,拜吕钟为义父,被吕钟安插来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