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后半夜才浅浅眯了片刻。
白日里被刻意忽略的景象,却无声无息地入梦来。
浓密的睫毛忽闪着,脸上带点熟悉的狡黠气,柔软殷红的唇瓣在近处翕动不休。
她在说什么?
她应当在说白日龙津池边一模一样的言语。梦里的他,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她身上什么香?
是春日湖边的暖风带来的花香,还是她身上自带的香?
梦里的她又凑近过来,几缕长发丝被风吹动,调皮地划过他的发鬓耳廓,他的喉结细微滚动几下。
她站在近处,贴着他的耳朵,又在悄声道:“看顾好他呀。“
他是谁?小六郎?她为什么会提起六郎?
梦中的自己不悦起来。直接抬手,指腹重重地压上那张还在翕动开合着的柔软红润的嘴唇。
不许她说话。
不许这张如簧唇舌继续吐出不动听的言语。
以指腹压住还不够。发力继续往下压,迫使那张润泽漂亮的唇瓣张开,露出里头殷红狡猾的小舌。
指节深深地探了进去。
四更天的梆子响起。凌凤池从梦中倏然惊醒。
对着青色寝帐,残余的旖旎春梦徘徊不去。他闭了下眼。
第20章
章晗玉在宫里睡得好极了。
人在御书房办差,吃住都是宫里第一等用度,小天子吃不完的御用菜品顿顿不落地赏赐。
小天子睡得早起得早,御书房众人同样早睡早起。她每晚掌灯后不久便睡下了。
如此这般半个月过下来,反倒比她任职中书郎时,白天勾心斗角,夜里辗转算计,手里做不完的公务,凌晨还得早起上朝会……的日子过得省心太多。
连带得气色都养好了。
肤色白里透红,眉如远山之黛;朱唇皓齿,顾盼生辉。
“凌六郎又告病不来?”
清晨早起,听着宫门外报讯,章晗玉把铜镜放倒,伸个懒腰:
“多半被凌相拦在家里不让入宫。人不来更好,走罢。”
两天后就是春日宴的正日子。宫宴琐碎,许多事得在场时刻盯着。她一大早去了御花园。
全恩陪她忙前忙后到晌午。
接连几个大晴天,气温陡升,仲春阳光显得过于煦暖了。
章晗玉去阴凉处躲太阳,全恩蹲在身边,悄悄指给她看。
“石桥墩子下头,桥洞里蹲了个盯梢的人。”
章晗玉的目光扫过越过波光粼粼的水面,飞快地睨一眼黑魆魆的桥墩子。
看不清楚。真有个人?
“夜里有个人鬼鬼祟祟往桥墩子下钻,被值夜的人瞧见了。”
全恩叹气说:“值夜那人与我相熟,交代了一句,叫你当心。瞧着像吕大监身边的两位门神之一,马常侍的手底下干活盯梢的。”
宫里四个内常侍的位子,刨去死了的鲁大成,今年新升的全恩,还有俞、马两位内常侍。
都是她那位干爹吕钟的多年心腹,宫里暗中称“二门神”。
全恩:“这处石桥修得精巧,也不知怎么弄的,隔老远的能听到岸边回音!站在水边,自以为四周清净,说两句掏心窝的话……正好被桥洞下的人听进耳朵里。”
章晗玉赞叹:“高明啊。”
“对岸木楼上还有两个盯梢的。”全恩努嘴示意西边,“别看,那边盯我们这儿的动静清楚。”
章晗玉原地摇几下蒲扇,推了全恩一把,“你该走了。”
全恩磨磨唧唧不肯走。
“留你一个,孩儿不放心。”
自从前两天听章晗玉自言自语一句“你死我活,不死不休”,全恩被吓到了,也隐约猜出点什么。
“吕大监在一步步地逼迫您啊!和凌相那边闹个不死不休,有几个下场好的?”
章晗玉想想鲁大成最后的下场,也觉得有点膈应。
闹到最后,外朝臣要鲁大成死,义父也要鲁大成死。这是个必死局,谁填进去都落得一样下场。
琢磨片刻,她欣慰道:“还好凌相听劝,把凌六郎拘家里了。”
凌六郎一条命是义父要的投名状。
她给不了,又不能不给,只能让这张投名状自己长腿跑远点,别来宫里凑热闹。
全恩越想越慌:“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宫宴。这次春日宴凌六郎不来,还有下次呢,下下次呢?万一我们失手了呢?万一没失手真把凌六郎弄死了呢?哎哟我的干爹啊,你还笑,只靠‘拖‘字决可没法子拖一辈子!”
章晗玉又懒散地躺下去了。
“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只要日子能过下去,好的赖的,稀里糊涂混的,凑合的,怎么过都算过。但如果搞得日子连凑合都凑合不下去……谁让我不安生,我让谁不安生。”
全恩屏息静气,吕大监可不正把人往死里逼吗……
章晗玉摇了摇大蒲扇。动她就算了,主意打到家人身上。
看她整天笑,真当她脾气好?
“先把这场春日宴办好,算是立身之本。”
她扇了几下蒲扇,又催全恩走:“你在我这处耽搁太久了。走之前跟我吵一场,动静闹大点。”
全恩气势汹汹和章晗玉在水边大吵一架,隔几十步都能听到阴阳怪气的调调儿。
“章宫人,咱家从前受你的恩惠提携不假,但今时不同往日了,你一个宫人身份,还使唤咱家做事呢?”
全恩怕桥墩子下听不清楚,掐着嗓子喊:“咱家可不是软柿子,别整天拿从前的恩情说事——"
章晗玉摇晃着大蒲扇闭眼听着,嘴角微微上翘。
人呐,就是得历练。
她前几个月看这位干儿子还觉糟心,眼瞧着心眼渐渐开了窍。
全恩嚷嚷完狠话,压低嗓音提醒:
“为了那只骂人的鹦鹉,大理寺叶少卿入宫求见小天子请罪。凌相也在。”
章晗玉并不意外:“知道了,去吧。”
“凌相说不定会来寻你老人家。河边说话小心点儿,当心出了岔子,被他给害了!”
章晗玉摇了摇大蒲扇,“不会。凌相是真正的君子。”
全恩茫然:“啊?您老人家怎么又夸起来他来了。长对手志气,不好吧。”
章晗玉往美人榻上一躺,想起前两日水边那句“平安度过余生……”抿嘴笑了下:
“人家本来就是君子。你去罢,我等凌相来。”
等来等去,晌午前,凌凤池确实在御花园现了身,但来的朝臣却不止他一个。
章晗玉拨开遮阳帐子薄纱,在水面波光粼粼的强烈反光里,眯眼注视着凌凤池领着叶宣筳逐渐走近池边。
*
不得不说,叶宣筳今日入宫有备而来。
刚才在御书房里郑重谢罪,承诺献上一对会说吉祥话的白凤鹦鹉,小天子大为欢喜,赞叹说:“叶卿人其实不坏,以后要做个好官”。
才出御书房的门,叶宣筳就把昨日大理寺“倒章”的上策和中策又掏出来了。
试图说服凌凤池接纳献策。
“先说上策。”他今日带进宫十名大理寺干吏。
取得小天子恩准,以给章宫人赔罪、协助打理宫宴的名义,提前勘察场地,打算揪出错处,在春日宴上小事闹大,当众治章晗玉的罪。
“至于中策么,”叶宣筳抬手环指周围。
“护卫三大殿的金吾卫儿郎。这么多个里头,只要有一个肯点头的,就能把章晗玉娶回家,关后院看管起来。从此高枕无忧……”
凌凤池只淡淡地听,不回应,始终不接话头。
听着听着,他罕见地走了神。
章晗玉身为阉党门下,却明确无误地接连两次暗中提醒,叮嘱他看顾好六郎。
于她来说,无益有害的事,她为何要做?
他越想越觉得,其中有隐情。
他要寻她当面问一问。
外臣轻易不得入御花园,好在今日小天子发了话。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过御花园正门,龙津池就在几百步外。
凌凤池直视前方隐约波动的粼粼池水,把叶宣筳塞过来的“中策”又退回:
“龙津池到了。奉小天子圣意,去寻她认错。”
叶宣筳:“……”
日头当空。
章晗玉又懒散地靠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蒲扇。
在水面波光粼粼的强烈反光里,眯眼注视着两道人影逐渐走近。
“凌相,叶少卿,两位栋梁臣不在大殿伴驾,怎么自己来了御花园?”
她懒洋洋地抬起蒲扇遮阳:“两位来赏花的?总不会专程寻我的吧?”
凌凤池的脚步停在三尺外,直视前方金光湖面,并不搭话。
叶宣筳忍气吞声走上两步,长揖到地,面无表情念词:
“上回送入宫的白凤鹦鹉,是在下思虑不周。叶某已经当面向小天子请罪,又奉小天子之命,来寻章宫人请罪。还望章宫人胸怀大量,冰释前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