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边水深三尺,池中央水深五尺半!”
“这边池子同样水深三尺!”
“淤泥半尺,无可疑物!”
半个时辰功夫,几名勘察官吏沿着水岸勘察过五十处位置,一一记录在案。
一名大理寺属官小跑着奔来凌凤池这边,回禀道:
“勘察五十处。池边皆水深三尺,池中水深皆为五尺半。”
“下官等查阅过宫中起居注。龙津池乃是高祖皇帝时人工开凿的池子,当初特意修得浅,就是为了防止误溺宫人。”
说着递来百年前高祖皇帝起居注的摹本,指着其中一页,果然清清楚楚记录道:
“龙津池深三尺,中央五尺半,可夏日行舟,而无宫人落水误溺之虞。”
两处记录吻合,凌凤池微微点头,紧绷至今的眉眼终于和缓三分:“今日辛苦。各位随叶少卿出宫罢。”
身后的纱帐子从里撩起一条缝,章晗玉慢腾腾摇着蒲扇,卧在美人榻上笑看着,显然听得清楚。
凌凤池转身与她对视片刻,章晗玉仰着脸,水色润泽的唇开合,看似要说什么,凌凤池冷然收回目光,径自往石桥方向走去。
只是走着走着,不知为何,心底始终有隐约不对的感觉升起,却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身后似乎有水声。凌凤池的脚步一停,视线往身后斜瞥。
勘察吏人们都已散去,七尺高的长篙散落地上,不知何时被章晗玉拿起一根在手里,脸上表情似笑非笑,人坐在金光闪耀的池子边。
心底隐约不对的感觉瞬间警铃大作!凌凤池即刻停步,盯她到底要做什么。
却见章晗玉貌似随意地坐在水边,在靠近池岸的水面下四处东捣捣,西戳戳,不知戳中了哪处,手里的七尺长篙忽地往水下探去——
笔直没顶。
凌凤池只觉得脑海里轰然一声响。
龙津池果然有问题!
大理寺干吏都未察觉的疏漏,却被她自己当面揭破?为何?
她的态度反复无常,为何?
短短瞬间,脑海里闪过众多的“为何“,各个无解。但七尺长篙没顶是不争的事实。
下一刻,凌凤池的眸光凌厉起来。
“叶宣筳!招回大理寺勘察官吏!”
沉着的脚步声再度响起,由近渐远。等章晗玉再抬头望时,凌凤池的身影已经走过石桥,向对岸方向大步走去。
“哎,又生气了。走这么快。”
章晗玉抛开竹篙,觉得颇为新鲜,又咂摸出几分好笑。
“君子修身养性的功夫呢?从前也不见他这么爱生气。”
第22章
才撤走的大理寺众官吏还没走到宫门,就被紧急召回。
围绕偌大一片龙津池,折腾了整个早晨,擦着冷汗送上第二份勘察文书。
凌凤池把勘察书收入袖中,走出御花园,直接去政事堂。
叶宣筳在政事堂偏厅拜见陈相,拜见时嘴里还在痛骂,好个奸猾多端的章晗玉,大理寺的探查老手险些都被她蒙在鼓里。
“老师,水深三尺的龙津池边竟然挖下八尺陷洞,以淤泥覆盖,踩下去直接没顶啊。这次春日宴危机四伏,还请老师劝诫同僚,切莫走近水边!”
陈相也是叶宣筳的老师。
说起来,叶宣筳跟随陈相学习的时间,比半路拜师的凌凤池还要久些。
陈相叹了口气,转头问自己另一个得意门生:“凤池,水下八尺陷洞被当场查获,章晗玉如何解释?”
凌凤池语气沉静一如平常:
“她的说辞是:水獭打洞,人能奈何?”
龙津池是活水,宫外的水獭顺水游进龙津池四处钻洞,虽然罕见,但也说得通。
陈相气笑了。
“好个狡辩之术。水獭打洞,人能奈何。她兴风作浪,我等也不能奈何?”
“老师。“凌凤池阻止了陈相起身去政事堂大堂和姚相商议的举动。
“有件事须告知老师,八尺陷洞,大理寺吏人起先并未查出,是章晗玉自己主动指认给学生看。”
陈相一怔,沉吟不语。旁边的叶宣筳冷笑道:
“那又如何?众多大理寺干吏查不出,她随随便便戳两下便戳出了陷坑。不是她指使人挖的,真当是水獭挖的不成?老师,还是要尽早‘倒章’!怀渊,大理寺呈交的上策和中策,择取其一,早早决断!“
凌凤池抿了口茶,道:“都不可。”
陈相接过大理寺的两封“倒章“建言书,细细读了一遍:
”所谓上策,需要随机应变,漏洞颇多,实不可行。“
“倒是这道中策,由政事堂签署文书’大赦宫人’,把章晗玉驱离小天子身边。再把她嫁了,看管于后宅,倒是环环相扣,可行啊……”
凌凤池又道:“不可行。”
凌凤池向来尊敬师长,极少态度强硬地当面驳斥老师意见。他的第二句“不可行“甫一出口,陈相瞬间沉默了。
偏厅里陷入一阵沉寂,叶宣筳尴尬地起身左右打圆场。
“中策之所以为中策,正因为需要牺牲一位年轻儿郎的福祉。需得他迎娶章晗玉,听起来名正言顺,才能安抚住小天子。”
“但章晗玉性情不正,哪堪为妻?正所谓娶妻娶贤,她生下的孩儿,谁知会不会随了她的性子,败坏家门清誉?怀渊说’不可行’,定然顾虑于此,不忍心害了哪家儿郎。老师无需误会哈哈哈哈……”
陈相面色和缓下来,颔首道:“凤池性情清正,不愿误人子弟。但此计甚妙,京中儿郎众多,找一个合适人选应不难。“
说着说着,陈相环顾两位得意门生,神色忽地一动。
“说起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此间厅堂中就有一位极合适的人选。“
凌凤池的凤眸眼尾细微一跳。眸光复杂半阖,开口道:
“老师……”
陈相却越过他直接转向叶宣筳。
“宣筳,你发妻早逝,遗留下两个孩儿,其中可有男丁?”
叶宣筳点头称是。
像他这样的世家子,大都娶妻极早,他十七岁便娶了亲。可惜发妻孱弱多病,生下两个孩儿便早早过世了。
“发妻留下两个幼子,都是男孩儿。”
“如此极好啊。“陈相抚须沉吟道:“发妻留下两个嫡子,你留在身边亲自照看,长大可继承家族门第。膝下又无女儿,无需担心后院教养出差错。”
叶宣筳当时便震惊了,“老师的意思是……”
“如此听来,确实可行!”姚相大步走进门来。
他是政事堂宰相之首,声音高而响亮,人还没到,嗓音已经远远地传了一路。
姚相越过陈相和凌凤池,走到慌忙躬身长揖行礼的叶宣筳面前,上下打量起来。
叶宣筳瞠目结舌,听姚相替他安排:
“膝下已有两个嫡子,叶少卿,你就当娶个继室了。明媒正娶,不算辱没了京兆章家门第,小天子那边容易应对。成婚后将她严加看管,不许纵出家门。料她以后再翻不出风浪。”
叶宣筳:“我、我不……我……等等……”
凌凤池忍耐地闭了下眼。两边的太阳穴又在突突地跳动不休。
格一声轻响,手里的茶盏磕去桌上。
他站起身道:“姚相,此事再议。凌某有急事先去处置片刻。”笔直走出了偏厅。
偏厅里的叶宣筳还在结结巴巴推脱:“姚相,缓一缓。下官从未想过此事啊。下官和那章晗玉结怨深久……”
“要的就是结怨深久!呵呵,不急,你再想想,等凌相回来再议……”
——
“老祖宗,章宫人来了。”
今晚风大,吹得老巷子里头几盏石座灯的灯芯东摇西晃。章晗玉站在吕钟面前,只觉得两边的影子都张牙舞爪。
吕钟眼皮都不抬,噗地吐出一只鸡爪子,碎骨头溅到她鞋面上。
“好孩儿,今天你在凌凤池面前长脸了。七尺长篙这么一戳,辛辛苦苦准备多日的水下坑洞,你全掀出来给人看个清楚,也不见凌凤池许你什么好处?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章晗玉神色自若,上前拜倒:
“多谢干爹信重,愿意当面给晗玉解释的机会。晗玉是那种吃亏当做福的傻子么?给他看一个明坑,必然早备好了更大的暗坑。”
“哦?说说看。”
“今日的消息传出去之后,赴宴众官员都知道池边有深坑,必然戒备,轻易不走近龙津池……”
章晗玉在大风里凑近吕钟耳边,轻声道了一句:
“但御花园能溺死人的地方,可不一定非得是龙津池啊。”
吕钟拍腿大笑。
“好个声东击西!”
“干爹明鉴!”章晗玉殷勤服侍布菜,“孩儿一片赤诚之心侍奉干爹,等明朝春日宴上,便是手下见真章之时。”
“凌六郎虽说告了假,但孩儿有的是办法让他自己走进宫门。不知干爹有否打算移步御花园,前往观看明日的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