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仆悄无声息地拉开祠堂门,将凌氏当家之主请入内,龛笼前的烛火灯台逐个点亮。
凌家六郎盘膝坐在龛笼前,头一点一点的,仿佛小鸡啄米似的打盹。凌凤池站在面前看了半日,凌春潇都未醒。
“他这两日都老实待在祠堂里?无任何人进出祠堂?“
忠仆如实回禀:“六郎哪里也未去。早晚二餐都在祠堂里用,累了便睡片刻。这两日,六郎一步也未出祠堂大门,也未有任何人进出。“
凌凤池的神色温和下去几分,伸手推了下幼弟肩膀,凌春潇猛地从浅睡中惊醒,忙不迭起身见礼。
“长兄!我能出去了吗?“
凌凤池微一颔首,道:“回去休息吧。“
凌春潇如逢大赦,跳起身便窜出门去,连递给他的灯笼都忘了拿。
凌凤池站在祠堂里,目送幼弟的背影一溜烟消失在远处夜色里,这才转过身来,在凌氏祖先的灵牌前点起线香,端端正正地拜在龛台前。
“父亲。”
凌凤池举香过额,心中默祷:“未能按照父亲的遗愿择取佳妇。儿子还是选了她。婚期定在四月初五——”
一阵风忽地刮过香案,在忠仆的低呼声里,刚点燃的线香红点闪了闪,熄灭了。
凌凤池神色静默,动作毫无迟滞,起身将熄灭的线香重新点燃插入香炉。
婚期定在四月初五,大吉之日。已禀过小天子、穆太妃。政事堂姚相、韩相皆点头首肯。特赦章晗玉出宫的诏令已签发。
只有他恩师陈之洞,怒气冲冲拂袖出宫而去,放言道:“作茧自缚!你若决议娶她,你我的师生情谊便断在今日了!”
他刚才进门便又出门,便是赶去陈相家中,说服老师转变心意。
连师母都出面替他转圜,但效果并不甚好。
向来性情和蔼大度的陈之洞,对章晗玉成见极深,私下里甚至劝他六个字:
人可娶,不可留。
比起姚相那句“除恶务尽”的感慨,陈相私下规劝爱徒的劝杀词,内容要详尽得多。
凌凤池目光低垂,对着线香红点,眼前闪过陈相忧心忡忡的面色。
【凤池,人可娶,不可留。章晗玉性情狡诈如狐,哪怕你日夜防备,也会有疏忽的时候。更何况你凌氏内宅上有长辈,下有弟妹。你怎知她巧言令色之下,暗藏如何的杀心啊!】
【听老师一句劝诫,囚于后院,秘密杀之。万万不可为美色所惑,给她近身蛊惑的机会!】
凌凤池睁开眼时,陈相的忧心面孔便倏然消散。眼前只有两幅承载先父遗言的布幡,在夜风里吹来荡去。
他手握线香,继续默然祝祷:
“婚期定在四月初五吉日。已禀过小天子、政事堂诸相、老师,京兆各家皆知。此事势在必行。”
三注线香插入香炉,在灵前两双眼睛的注视下,静静地燃烧殆尽。
凌凤池轻声道:“既入凌氏门第,为凌家新妇,岂可娶而囚杀之,不教而诛?”
“母亲留给儿媳的传家玉牌,今日已交付于她。儿子会教而引之,约而束之,决不令事态发展至不可挽回之地步。”
“若她知悔能改,今生结为夫妇,惟愿琴瑟和鸣。”
“若她始终无丝毫悔意……儿子今生将看管于她。纵不能举案齐眉,百年之后,同穴而葬,心中亦无憾。”
*
头顶弯月时隐时现。
清光洒向东南角的祠堂,又映亮酝光院的半亩竹林。
阮惊春就蹲在窗下水波粼粼的小莲池边。
少年瘦而劲长的身形包裹在整套皮制夜行服里,在夜色里矫捷得仿佛是只黑豹子。
他在窗下仰起头,露出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
“凌家欺人太甚,阿郎,我救你出去!”
窗户打开半扇,章晗玉立在窗边,手指揉着太阳穴。
半夜被吵醒,人没睡好,头疼。
“大晚上的带刀进凌家打算杀谁?谁说我要往外逃了?”
阮惊春懵了一下,松开刀鞘,挠挠头。
院门外传来众多奔走脚步声。搜寻的火把亮光由远而近,直奔酝光院而来。
第26章
院门外火光大盛。上百个火把围拢,照亮了大片漆黑天空。
门外传来许多脚步奔跑的声音。
凌府护院显然训练有素,遇变不惊,只偶尔有人高声发令搜查贼人,并无惊声骇叫的躁动声响。
火把长龙由远而近,逐渐围拢在酝光院附近。
有人在院门外问:“要不要搜这处?”
又有人道:“酝光院所有事都要问过阿郎。”脚步声奔远报信去了。
阮惊春蹲在窗下水波粼粼的小莲池边,侧耳听院外响动,手又按住刀柄。
章晗玉有些意外,站在窗边,低头对视一眼:
今晚怎么打草惊蛇,叫人发现了?
少年黑亮的瞳仁里满是杀气,比划一个斩首的动作。
他故意在人前现的身。
他原本打算引来凌家之主凌凤池,当众将其击杀,震慑四方,再把主家救出虎狼窝。
好一番惊天动地的打算。把章晗玉给生生气笑了。
还虎狼窝……凌家算什么虎狼窝?
这小子跟她多少年了,满脑子还是只有杀人放火的路数。
“我何德何能啊……”
宫里有个全恩,家里有个惊春。俩货凑在一处,绝配。
手里正好拿着玉牌,她顺手就给他脑袋上来一下,哐一声响。
阮惊春懵了片刻,又挠挠头。
章晗玉把窗缝拉开,勾勾手,示意阮惊春靠近,低声叮嘱几句要紧事。
嘴上说手上写,把两封墨迹未干的书信递交过去。想了想,把白玉牌也递去。
阮惊春郑重全收入怀中,转身欲走。
章晗玉把人喊回来。
“一句不问就走?说说看,这块玉牌为什么给你?”
阮惊春理所当然道:“信物啊。阿郎放心,我会誓死守护,绝不让人夺去!”
章晗玉又给他气笑了。
“哪门子的信物?这玉牌是凌家给的聘礼。”
“啊?!”
“外头合围的人手太多,玉牌给你做声东击西的用处。你若走不脱,就把玉牌扔出去,趁凌家人查验的功夫,你自己好脱身。”
“有人来开院门了。快走!”
阮惊春听明白了,揣起书信,抓着玉牌告辞。
章晗玉追在后面喊:“扔玉牌轻点,别给我弄碎了。好歹是聘礼!”
*
凌凤池叮嘱三叔去休息,不必担心家里,自己来酝光院外查看。
“阿郎,刚才有人影晃过墙头,往外跳出去了。”
跟随凌凤池多年的心腹长随之一,凌长泰,如今在羽林禁卫里挂职,领个从六品都尉郎将的职务。神色凝重,抬手指向远处墙头。
“用的是飞爪。阿郎,此人和之前两回潜入六郎房中投信的,应是同一个人。”
凌凤池站在院门外,目光注视着黑影消失的院墙方向。
阮氏姐弟这一对江洋大盗,阿弟擅长飞檐走壁,用的便是精铁飞爪。
晚上才把人领来家中,京中知晓的人都不多。
深夜,贼人便循着气息而至……
面前有道光芒闪了下。
另一名心腹长随:凌万安,双手捧来一只眼熟的白玉牌。
凌凤池微微一怔,把玉牌握在手中。
“阿郎,在地上捡到的……”凌万安尴尬地不敢抬头。
阿郎日日随身带着的珍贵玉牌,头一天才赠出去,当天夜里就在地上捡到了……
他简直不敢跟主人说,这玉牌疑似被贼人掷在地上,引他们查看,趁机跳墙逃脱而去!
凌万安干巴巴地道:“玉牌……玉牌完好无损,阿郎放心。”
凌凤池握住玉牌,指腹缓缓抚过温润表面,抿了下唇。
凌长泰还在问:“阿郎,此贼三番五次地暗窥凌府。要不要知会大理寺叶少卿,下悬赏令缉捕?”
火把光映亮凌凤池的侧脸,他此刻的神色清寒如霜雪。
“无需惊动官府,你即刻领人追出去。若追上贼人,验明正身,就地诛杀。”
凌长泰吃了一惊,躬身道:“是!”点人迅速追出门去。
凌凤池推门进院。
绕过竹林几步,纤长优雅的女郎背影悠然坐在小荷塘边,月色倒影粼粼,竹叶声声,仿佛一幅上好的古典仕女图卷展露在面前。
院门外头火把通明,上百凌家护院缉捕贼人,深夜闹腾许久,院子里的人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安安静静地坐在小莲池边,取了晚食剩下的小米粒,在喂池子里游来游去的小鱼小虾。
凌凤池走来她身侧,也停步看了看池子里活泼泼游动的鱼虾,将一只碧玉簪递了过来。
章晗玉在火把光下打量几眼玉簪,仰头笑问:
“掉进龙津池底的那根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