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细细地打量碎帛,或许是一份来自宫中的诏书?
打量的目光从碎帛转去面前的人,在章晗玉面上转了一圈。
“何处来的帛书?为何要焚毁?”
“谁知道。去佛堂问问傅母?”
章晗玉向他展示沾染绿色的指尖:“我手脏,赶紧寻个盆子洗手。”
凌凤池道:“你还不说?”
章晗玉浑不在意地反问:“说什么?”
凌凤池的视线定在她面上:“此刻自首,回去禁足整月。拒不自首被查出……”
所有人屏息静气听后半句,凌凤池却沉默下去。
指腹捻过碎帛焦黑的边角。隐约有精美云纹。
这种浪涛云纹并不罕见,许多种类的官府文书,乃至富户人家的衣袍,纸张纹样,都有采用。
沉默形成一种无声压迫。
耳边只有焚炉中纸张碎片的燃烧声响。
章晗玉被他逼问还撑得住,旁边的惜罗心里一阵阵地发虚,又气愤又害怕。
如今主人可是落在死对头的手里了!周围都是凌家爪牙,她不替主人说话,还有谁替主人说话?
惜罗腾得站出来,张牙舞爪地替主家撑腰:
“凌相打算动私刑了?岂有此理!你没有证据,怎可以擅动私刑!你敢碰我家主人一个手指头,我——”
章晗玉咳了一声,阻止:“别说了。”
她本来没事。
越吵越有事。
惜罗哪肯让步,仿佛护崽的大山猫,拦在主家面前,不依不饶瞪住凌凤池:
“——我拼死也要去天子脚下敲登闻鼓,告发你!让全京城都看穿你的真面目!”
凌凤池静静地看她片刻,道:“并非私刑,乃是家法。你主人是我凌家新妇。”
阮惜罗愤愤地“呸”了声,“我家主人才不稀罕!”
章晗玉:“……?”这两个当众吵架呢?
惜罗气势汹汹地还要吵,好在凌凤池只说了一句便自己停住,回身注视重新锁紧的窄门。
来历不明的碎帛。可疑的焚炉。
一句警告尚未说完,阮惜罗便显露心虚,色厉内荏地跳出来……
他忽地吩咐下去:“开门,再查。“
铜锁又被砸开。
凌凤池原路走回,按住被抠掉一小块青苔的内墙青砖,发力往里重重地推!
第37章
阮惜罗的惊呼几乎冲口而出,强行咬牙忍住。
被凌凤池敏锐察觉的那块青砖,正是代表北斗七星的七块青砖机关之一,天璇枢纽。
之前打开秘密小院时,天璇青砖上新生的青苔,被她的指甲不小心抠下来一块……
阮惜罗忍着慌乱,望向身侧的主家,人却又一怔。
章晗玉神色轻松愉悦,兴致勃勃外加一丝好奇,和看热闹的人群一般无二。
惜罗:“……”
天璇枢纽的青砖纹丝不动。
惜罗这时才恍然意识到,难怪主家每次都叫她搭把手。代表北斗七星的七块青砖,要同时按下去才会启动机关。
只按一块,毫无反应。
惜罗轻轻呼了口气。也在门边探脑袋,仿佛个看热闹的人群般看起里头忙乱。
凌家护院奉命开始一块青砖一块青砖地猛推,寻找机关。
章晗玉在门口看够了热闹,开口阻止:“凌相,三朝回门的大日子,我领你来章家,可不是来抄家的。折腾个没完,瞧,傅母都被你们惊动了。”
傅母站在佛堂转角屋檐下,手持佛珠,冷眼注视窄门里的动静。
凌凤池站在窄巷道中央,目光冷静沉着,并不为言辞动摇丝毫心神。
他站立之处,仿佛鼎立天地的定海针,凌家众亲卫心神大定,又忙碌搜寻起来。
搭一声脆响,青砖机关触发。烟尘弥漫。
墙壁凹陷,露出个洞口。
惜罗猝不及防,惊得肩头都一抖,紧张地攥住章晗玉的衣袖,小声喊:“阿郎!”
喊得当然不是里头那位凌家阿郎。
章晗玉嘴角噙着笑,安抚地拍拍惜罗的手。
被凌家亲卫寻到的第二处机关,在窄道尽头,堵死前路的砖墙上。
青砖往下压,便会露出个小小洞口……至于洞里藏了什么,她自己都忘了。
凌家众护卫如临大敌,一个精悍护卫握刀走近洞口,警惕地以刀柄一掀!
……片刻后,面色古怪地提着个小包袱回来。
“小洞里放置的物件,都是些孩子的玩物。”
年代久远,包袱里外都是灰土,果然只装了些孩童玩耍的小物件。
断裂的竹蜻蜓,破损的陀螺,泥娃娃,小衣服……
凌凤池翻了翻包袱,皱了下眉。
章晗玉走近过来,探头看了看。
“居然还在啊。多谢凌相替我搜寻,我都快忘了还有这处藏物件的小暗门。”
她怀念地捏起竹蜻蜓。
“八九岁时,我馋别人家孩子都有,只有我没有。自己做了一个。喏,被傅母发怒扯断的。”
又捏了捏泥娃娃。
“还是八九岁?那阵子皮得很。傅母不许我玩,玩物丧志。摔了我所有的泥娃娃。这个丑娃娃是我气得睡不着,半夜起身自己捏的。“
她如数家珍,挨个清点过去:“这件小衣服……”
凌凤池声线淡淡的:“既是儿时珍物,理应妥善保管。把包袱给主母。”转身走了出去。
章晗玉抱着尘土飞扬的小包袱,在身后追着喊:“不听了吗?我儿时的珍物可不止这几件——”
这场处处显露古怪的三日回门礼,开始在清晨细雨之间,结束于呛鼻的烟灰里。
午食还是惜罗领着厨房几个仆妇张罗了一顿。
直到马车回程,凌凤池坐在车上,烧焦的碎帛放在矮几上,碎帛旁边放着灰扑扑的摆放“儿时珍物“的包袱。
自从上车,他便没开口说一个字,只对着碎帛出神。
章晗玉掀开窗布帘,往车后打量。
阮惜罗冒雨跟车走在车后。
众多带刀护卫当中,就她一个美貌女郎步行尾随,裙摆沾湿雨泥,路人纷纷侧目。
章晗玉惦记着惜罗,车行到巷口时,便主动开了口:
“惜罗你今日见到了。传言她如何的心机凶悍,以美色杀人。凌相用自己的眼睛观察,觉得她如何?”
“傅母不喜她。惜罗在家中给傅母送餐食,日日挨骂。惜罗跟我说时,哭得泪汪汪的。”
章晗玉好声好气地请求:“我身边就这么个亲近的人。只带阮惜罗一个回凌府,在我身边服侍起居。可以么,夫君?”
凌凤池神色微动,视线终于从沉思中抬起,瞥来一眼。
章晗玉淡定得很:“这称呼不对?但夫君自己说的,婚后可以改口了。”
凌凤池盯她一眼,视线又转开。
撩起车窗,看了眼跟车步行的女郎。
“有求于人,迅速改口。你倒是能折节屈身,忍辱负重。我若不允,你是不是就要大怒了?”
章晗玉觉得大族教养出来的这些士大夫,一个个脑子有坑。不就是喊声夫君?
动动嘴皮子的事,哪来的折节屈身,仿佛她吃多大亏似的。
为了让惜罗顺利进门,她耐着性子好言辩解:
“进了你凌家的门,你本就是我夫君,喊声夫君应当的。哪来的受辱吃亏的想法?反正我没有。你晚上弄我那几回,前半夜弄到后半夜,我才叫吃够了亏——”
不等她说完,凌凤池直接抬手,按住了还在翕动开合的形状漂亮的朱唇。
章晗玉:“……唔?”
凌凤池对车外吩咐:“退后十步。”
跟车护卫的凌长泰、凌万安两人齐齐勒马一个急停,拨转马头便往后急退。
但惊鸿一瞥间,两人脸上都露出了崩裂表情。
凌凤池眉眼间露出忍耐神色:“车外听得见。”
章晗玉:“唔唔??”你们凌家亲随听墙角,又不是我的错!
车轴滚动行驶,男子手掌骨节宽大,捂住了半张脸孔,小巧下颌都被捂了进去。
章晗玉说不出话,眨眼示意又不被理会,便抬起纤长秀气的指尖,试探地轻轻搭在捂嘴的手背上,按了按。
凌凤池不为所动,“我只问你一句,你如实答我。”
“答得好,放阮惜罗入凌家,不是不可以。”
章晗玉眨了下眼。
凌凤池盯着矮几上烧焦的碎帛残片,缓缓道:
“今日回门,你骗我几次?”
“……”章晗玉又飞快地眨了下眼。
好刁钻的问题,她还得仔细想一想。
只迟疑片刻功夫,凌凤池的视线便抬起,犀利地盯她一眼。
“若你心中坦荡荡,便会即刻试图分辩,你未骗我。你却目光游移,在想答案……今日你多次骗了我?”
章晗玉:“……”好个凌凤池,你下饵钓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