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她从宫中被领入凌家,随身私物只有小小一个包袱。
里头最看重的,就是偷塞给小天子,被小天子换下的几本旧画册了。
物件不贵重,胜在制作精心。
糊弄两位未出阁的凌家小姑绰绰有余。
果然,被她拐弯抹角地一通说辞,把连环画本子和体验下情民生搭上关系之后,珺娘看她的眼神渐渐变了。
珺娘开始问她,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的经历。
章晗玉挑挑拣拣地回她。
珺娘眼里的警惕渐去,浮现起她熟悉的惊叹夹杂敬佩的憧憬光泽。
该怎么说呢。
不愧是一家出来的。
当初她糊弄凌六郎时,起承转折,情形也差不多。
统共来了两回,加起来半日功夫,凌家两位小姑就被策了反。章晗玉心神笃定,把连环画册递去云娘手里。
“你们喜欢的话,只管拿去看。”
“对了,别让你们长兄知道了。他向来不喜这些。只怕又要收走毁去。物件本身倒不可惜什么,可惜了对小天子的念想。”
差不多午时,两位小娘子起身告辞。
才下庭院,凌凤池从隔壁书房走出相送。
穿堂风里传来姑嫂三人的交谈声。
女郎柔美动听的嗓音,声若珠落玉盘,落在耳中,只觉心境舒畅。
然而,两边打个照面,不知为什么……
珺娘迅速低下头去,云娘眼神飘忽。章晗玉若无其事地冲他微笑。
这熟悉的感觉?
他从前在御书房,小天子每当有事瞒他,偷偷瞥过来的,便是这种熟悉的飘忽眼神……
“站住。”凌凤池的视线锐利起来。
“长嫂和你们说了些什么?”
云娘心虚,张嘴就说,“没什么——”凌凤池制止她,道:“珺娘说。”
珺娘过去福身,轻声细语道:“我们和长嫂说了会儿闲话,评点古文词赋。长嫂问了些凌家的事,也说起章家的人。”
凌凤池的目光凝住一瞬。
“章家有污耳之人,她说给你们听了?原话与我复述一遍。”
云娘大为震惊,什么叫做污耳之人?
两家结亲,不就是姻亲了么?怎能如此说长嫂家里人呢。
云娘急忙辩解:“只说起章家的傅母。并无说污耳的言辞……”
她和长兄的年纪差得多,向来既敬重又怕他,越说越小声,珺娘却接过去道:
“长嫂言辞和雅,说起傅母当年抚养她的艰辛。人困苦而志不灭,傅母敦促长嫂力争上游……”
珺娘顿了顿,回身看了眼窗边如芝兰的身影,鼓起勇气继续道:
“而长嫂确实出类拔萃。以女子身入朝,官居中书郎,诗赋文章,无不精通;温言雅致,宠辱不惊。妹妹觉得,实乃女中豪杰。”
凌凤池不置可否。
神色不动听完,目光转往院门外,示意她们可以走了。
两位小娘子快步走向院门。
凌凤池目送她们离去,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云娘走路的姿势别别扭扭的,似乎藏了点东西……
刚想到这里,云娘的绣鞋绊在院门槛上,一个踉跄,啪嗒,有个物件从身上掉了出来。
那物件形状不大,分量不轻,掉在地上发出闷声。云娘受惊地僵住了。
珺娘似乎扯了她一下,云娘急蹲下去,以自己身体挡着,飞快把那物件收入袖中。
从始至终,两人头也不敢回,珺娘也帮忙挡着,装作搀扶跌倒的妹妹,把云娘扶起,两人匆匆快步离去。
凌凤池忍耐地吸了口气。
掉在地上的巴掌大小的物件,虽然很快就被云娘捡起,但他曾经翻看过多次,极为眼熟,在正午的阳光下一眼便认了出来。
小天子御案上被他接连没收了十本的连环画册!
靠在窗边目睹了所有的章晗玉:”……”
其实,有时候,她也挺无奈的。
御书房被抓得多了,说不心虚,怎么可能。
眼见云娘露了馅,章晗玉掉头就往后院去了。
头上顶一片遮阳的荷叶,背身侧躺在小莲塘边,装死。
第41章
章晗玉当机立断,把人撇在中庭,掉头就走。
人果然没有即刻追来后院。
按对方的性子,哪怕气头上也能抑住情绪做事,隔一时半刻,足够冷静下来了。
听到脚步声走来小池塘边,不等来人质问,她抢先开口,把护心镜的来历当做护身符抛出去。
“护心镜是义父给的。”
遮挡阳光的荷叶动了动,碧叶下传出柔和动听的嗓音,“去年赐下,至今只穿戴了一次而已,还被凌相给抓个正着。”
说着说着,她自己都觉得委屈起来,“护身防刺的工具而已,换来三个月禁足,合理吗?”
“去年你义父相赠给你,必然留在章家,怎么出现在凌家的?关键处避而不答,只和我胡搅蛮缠,倒打一耙。”
凌凤池站在小莲塘边,话音镇定平和,虽在驳斥,不像被气疯的样子。
想想也是。给小天子塞画册,御书房连抓十次而不改,这样都没能气疯他,每次训诫收没而已。
给家里的小女郎塞本豪侠画册,多大的事?
想到这里,章晗玉胆气顿壮,掀开荷叶。
两边一站一卧,彼此目光碰上,动人的眼睛弯成月牙,唇边的小小梨涡仿佛盛了蜜。
“一个护心镜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未害到任何人。彼此留点小秘密,高抬贵手?”
凌凤池的视线落在小小的梨涡上。
什么也未说,把袖中的手伸出来,迎着阳光晃了晃。
赠给云娘的那本连环画册,被他握在手里。
‘啊。”章晗玉惋惜地叹了声。
落入魔掌的第十一本了。
“虎口的崩裂伤还没好罢?少用右手。”她不怎么走心地关怀了一句。
后面半句才是关键:“东西我帮你拿着。”伸手要把画册薅过来。
凌凤池握书的手抬去半空,不给她。
“你偏爱民间豪侠的故事。单身仗剑,四处游荡,一言不合,血溅五步。不适合小天子,更不适合闺阁女郎。”
他平静地论完,果然把连环画册收没入袖中。
章晗玉试图挽留。
说真的,她觉得自己画得不错。烧了可惜,留作纪念也好。
“游侠四处游历的故事,落在凌相嘴里,成四处游荡了。”她索性挑明了直说:
“手下留情。别拿去烧,还我便是。”
白生生的手掌伸在半空里平摊开,什么也没等着,遮阳的荷叶倒被撸了下来。
“天气热,躺日头下容易中暑。”
被这么牵着手走出后院,回到婚房。
什么责罚也没等到,只收没了她的画册子。
凌凤池竟然真的打算守她整天。人坐在窗边,占了她惯用的书案,取过她看一半的游记闲书,自己翻阅起来。
章晗玉拉下纱帐,把床板缝里的新婚册子又往下塞了塞:“今日这般空闲?公务呢?”
“公务日日有,明日再做。先把家中事处理了。”
屋里一时没了动静。
安静片刻,脚步声近前来。
帐子被撩开时,章晗玉侧身朝里卧,心里琢磨着那句“家中事……”
家里能有什么事?
刚才表现得风平浪静,难道打算把她拉去床上清账?
……也不是不行。
难怪要给五日婚假,新婚夫妻都这么个搞法?
每天一回滋味还不错,早晚两回有点吃不消。
耳边响起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响,似乎有个物件从袖中取出,放去枕边。
她闭眼捏了捏,睁开眼帘。
收走的连环画本,静静地放在床边。
心里居然升起一点失望……
今天怎么这么正经?撩开帐子就为了给她一本连环画册?没见她都躺下了?
看到画册就想起小天子,她身为启蒙师,不由自主也跟着正经起来,那点兴致散了个干净,改成困意上头。
就在几乎睡过去时,耳边传来凌凤池的嗓音,道:“阮惜罗寻到了。”
章晗玉瞬间清醒,抱着被子转了个身。
昨夜她被灯光晃醒,对话几句,随口提起要惜罗进凌家门,居然被一口应下,当时她就觉得不对。
松口太轻易了。
怕不是有什么后招等着?
清澈的眸子张开,盯着屋对面端坐的人,带几分试探笑问:“没饿着她罢?惜罗经不起饿。”
凌凤池把手里的闲书翻过一卷,不看正书内容,目光却扫过卷轴边,只看一笔飘逸小字的逐页点评,声线淡淡地听不出情绪。
“你倒是了解她。”
阮惜罗昨夜被发现时,正在凌家厨房帮忙打下手……
人勤快,动刀麻利,性情又好。几个厨娘对这位新来的小帮厨赞不绝口,还有个厨娘在殷勤荐举自己的两个儿子,随便挑中哪个成家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