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各色花苗齐齐冒头,有的高,有的矮,有的粗壮,有的纤细。还有爬藤,青苗没两天弯弯曲曲爬得满地,仿佛小青蛇。
苗圃挤挤挨挨,花苗奇形怪状,丑得不堪入目。
惜罗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主家别急。等花苗再长长,连土移植,爬藤架子搭起,苗圃分养就好了。明年花开时,后院百花齐开,肯定好看。“
章晗玉轻轻笑了声,没接话头。
“对了惜罗,之前让你想办法弄点药来,怎样了?”
惜罗惋惜地摇头。
她在厨房帮厨那些日子,人被盯得紧。有一次借着采买的借口拎篮子出门去,身后被凌家小厮跟了一路。哪能入药铺?
章晗玉倒也不觉得为难。
“早就猜到,人在凌家难办事。还好之前让全恩帮忙,从宫里弄了点药。”
小天子想念她。宫里时时赐赏,绢帛、书卷、时令鲜果,一箱箱地往凌家赏赐。
宫里的赐赏,凌家向来不查,直接搬入婚院。
有回的赐赏里出现一个小白瓷瓶,外写“跌打损伤”,瓶内装十二颗药丸,又正经地附了张医嘱:“化入水中,事后外敷”。
章晗玉看到这八个字,不动声色地把医嘱拣出来,递去烛火上烧了。
全恩写字是她教的,看一眼就认出全恩的笔迹。
“宫里送来的药,每次事后用一丸,化入水中外敷,可以避子。”章晗玉从床板缝里掏出小瓷瓶,数了数剩下的药丸数目。
送来一打药丸,用得差不多了。
“十二颗有些少了。还好他最近不怎么来。”
晃了晃瓶子,重新收去床板缝里,跟新婚册子夹在一处。
院门外传来访客动静时,她实在意外。
木窗推开半扇,章晗玉侧立窗前,若无其事地招呼:
“珺娘,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珺娘单独来了。婚院门外无人拦她,她畅通无阻地走进庭院,直入房中。
仿佛会说话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注视过来。
“见过长嫂。”
珺娘谢绝了忙碌端来点心的惜罗:“长嫂,说两句便走。”
安静的室内传来少女软糯的嗓音。
“过几日便是端午家宴,长嫂来罢。”
章晗玉还立在窗前,手抓着一把瓜子逗鹦鹉说话,偏了下头:“问过你家长兄没有?他不点头,我可出不去。”
“那日长兄不在。宫中设端午宴,遍邀重臣赴宴,长兄也会去。家里可以托三叔父做主,让长嫂一同用家宴。”
章晗玉一怔。端午何时有宫宴的规矩了?不是向来给朝臣发下节礼,晌午便各自回家过节么……
她忽地意识到什么,吸了口气。
两边动手的契机,难道定在端午当日?
宫中设宴,一场准备诛杀朝臣的鸿门宴?!
等等,宫中设端午宴,义父固然占了地利,但政事堂四相为首的外朝臣早有准备,岂有不提前应对的?
这哪是鸿门宴?
这分明是两军对垒,互下战书,各自击鼓应战,打算正面交锋了!
章晗玉边想边问珺娘:“端午宫宴,设在中午对不对?你家长兄可有提过,下午何时回家?”
珺娘摇头。
长兄提起,公务繁重,端午当日怕不得回,让家中不必等他用饭。
她听在耳里,才打算起把长嫂接出婚院的事宜。
章晗玉心里雪亮。
即将到来的端午宫宴,只怕是一场双方心照不宣,各自提前筹划、准备送给对方的鸿门宴。
说起来,两边火并,又没她的事。
连婚院都出不去的人操心什么?
她当即把端午宫宴这茬抛去脑后,把爬上窗抓鹦鹉的小玄猫抱在手里,笑吟吟应下珺娘:
“好啊。自从新婚进门,似乎没和家人用过饭?端午家宴必定出席。可惜四月三十当日我出去见人了,没能和你们一同出门买节礼。如今手里什么也没有。”
她说得并不遮掩,珺娘也抿嘴笑了下。
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放去桌上。
三十日当天早晨,这封信笺留在婚院里,一式三份:
“六郎亲启”。“珺娘亲启”。“云娘亲启。”
珺娘离开父母借住京城本家,向来善于观察各色人等,在她看来,长嫂实在是个少见性情的人。
明明失约,偏又毫不遮掩,连个借口也不找,坦荡荡地写信告知她们,她有事不去了。
失约失得直截了当,叫人起不了责怪之心。
“我和云娘出门买了粽叶和五色丝。长嫂有心的话,这两日家里自备糯米和各色馅料,我们来长嫂这处,亲手把粽子包起来,端午宴上充作节礼,长嫂觉得如何?“
章晗玉听得也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当即笑应下来:“好啊。”
又道:“不问过你们长兄同意?”
珺娘原本起身要走,听到这句脚步停下,回头递来复杂一瞥。
“前日下午,长嫂使唤我们搬木箱时,可有提前问过长兄同意?”
章晗玉正倚窗撸猫儿,没忍住笑了下,唇边露出个小小的梨涡。
这位小姑,平日安安静静的,差点小看了她。
她半真半假地揶揄:“我要做的事,你们长兄必然不同意。但于我来说,势在必行。我问他作甚?”
“但你们不同。你们长兄是凌氏当家作主之人,几个年幼弟妹,为了我这新进门的外人触怒了自家兄长,岂不是划不来?”
珺娘若有所悟。
“所以长嫂当日借我们之手搬动木箱,而不告知我们实情。我们既不知情,也就不会被罚。”
“但长嫂故意隐瞒,显然既不信我们,又小看我们。觉得家中弟妹年幼,不堪交付重托。”
珺娘立在门边,神色显出几分复杂。
“我固然敬爱长兄,但长兄将长嫂日日拘束于婚院,仿佛看管人犯一般。我心里觉得,不妥当。”
“长嫂下次再想出门,做你所说的‘势在必行’之事,可否提前知会于我等?我和六郎觉得长嫂有理的话,可以暗中协助长嫂——”
不等说完章晗玉便喊惜罗送客。
珺娘吃了一惊,又觉得委屈,咬住了下唇,默默行礼告退,转身往院门外走。
穿过庭院走到半途,忍不住停步问:“长嫂为何撵我走?不信我们,还是小看我们?”
章晗玉笑而不答,只和她说:“我这里日日有空。你们有空带粽叶过来包粽子。”
关门之后,悠悠地评了句:“瞧着比云娘和六郎都精明些,还是个傻孩子。”
她身上那堆破事,这几个傻孩子卷进来,可别想轻易脱身了。
——
【五月初二、初三。
接连两日,六郎,云娘,珺娘,惜罗齐聚,围坐包粽子。
言谈甚欢。
婚院男主人是哪个?别提他,早忘了】
凌春潇心不在焉地裹粽子。
长兄昨晚回来得早。
前院敞开,他听到动静去门外迎接,才两三日不见,人瘦了一圈。气色也明显地差了。
当时他吃惊追问,最近怎的突然忙成这样,人影都不见,可有什么他能帮忙的地方……
长兄什么也未说,清瘦而显得深邃的一双凤眼落在他身上,只问:
“长嫂这两日在家中可好?”
凌春潇想到这里,手里裹粽线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下,试探着开口。
“长嫂,长兄昨晚回家——”
“糯米漏了。”章晗玉不咸不淡地打断他,“仔细看你手上的线。”
“……”凌春潇闭嘴,低头裹线。
长兄两个字,还是不能在长嫂面前提……
相比于察觉几分不对的凌春潇,避开不谈的珺娘,云娘年纪最小,说话可直爽多了。
她边裹粽子边道:“长嫂,长兄把你拘在婚院,你跟他闹呀!”
“我阿娘前两日还跟我说,哪有这样新婚的。再不和的夫妻,起初也有三两个月蜜里调油的日子。长嫂四月初五嫁入凌家,今日五月初四,满打满算才一个月,长兄又开始早出晚归,过和尚般的日子了——”
珺娘轻声道:“云娘,慎言。”
云娘果然听话放轻了声音,悄悄继续道,“我娘的原话,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三叔母跟自家女儿关起门来的原话还不止这些。
云娘今年也及笄了,眼看要开始议亲,三叔母跟女儿透了两句贴心话。
才新婚的小夫妻,关起门来能有什么大事?
无非是你一言我一语,话赶着话,顶上了。
双方互相不了解性情,一方委屈了另一方,通常是夫婿委屈了新妇。
新妇能忍,事就过了。
新妇不能忍……两边岂不是又顶上了。
“我阿娘的意思,长嫂该忍让些。但我觉得,才新婚就拘在院子里禁足了,还如何忍,该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