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根本不信所谓的方士谶言,原本在意的,只是父亲心愿而已。
凌凤池垂目望向怀里猛摇尾巴的小奶狗,又摸了摸柔软的耳朵,把小奶狗放下地。
“你听到家里禁犬的旧规矩了?那时父亲在时的旧事了。如今已无碍,这只狗儿亲人,继续养着罢。”
奶狗追逐小玄猫的汪汪追逐声里,原本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无形无影的坚冰,不知何时消融了大半。室内气氛松快起来。
凌凤池提起第二日的端午家宴。
他今晚过来,原本就为了当面说这件事。
“明日我有公务在身,只怕不得空回。家里的端午宴午后开席,你睡起身便可赴宴。人去即可,不必带礼。我让六郎领你去。”
章晗玉捧着热腾腾的茶盏听着。
“明日家宴,你真不得空来?”
凌凤池微微颔首,又说一次:“明日入宫赴端午宴,整日不得空。”
章晗玉冷不丁问:“为了我义父?可是阉党内部传出线报,我那义父打算借端午宫宴的机会,将赴宴政敌一网打尽?而政事堂打算将计就计,明日和阉党决战一场?”
凌凤池不置可否,视线在她身上转一圈,良久才反问:“你自己猜的?打探来的?还是身边藏有线人,泄漏给你?”
“猜的。“章晗玉望着他笑:“猜的丝毫不差,对不对?”
凌凤池默然喝了口茶。
人在婚院,终日不出。她如何猜到的?
但章晗玉今天要说的,远不止这句。
她抱起满地乱窜追猫的小奶狗,悠然地摸脑袋。
“别问我如何猜的。我只知道一件事。在端午佳节的大日子,遍邀群臣赴宴,堂堂正面决战,轰轰烈烈收场,不是我那位好义父的作风。线报有诈。”
吕钟是个极精明的人物。
这场拖延数月的所谓对决,其实从今年开春的变数开始,早已注定了结局。
“其实,早在二月初,太皇太后娘娘崩逝前夜,没有召我义父去身前侍奉遗诏,反倒召了三公、姚相等几位顾命大臣入宫,留下遗诏,由外朝臣敲钟发丧。当时义父便已意识到,大势已去……”
章晗玉悠悠地回想片刻。
义父的心思藏得深。
她自己当时都未察觉,隔了好一阵才逐渐觉出异样。
“义父被太皇太后娘娘用了许多年,被她老人家临终前像扔根打狗棒似的扔开了。”她显出一点嘲讽的笑意。
“依附皇家而来的权势,一旦被抛弃,还能落个什么好下场?义父为人精明,不会想不通这处关键。留下来和你们决战的可能,不大。”
她自从加入义父吕钟的阵营,一直以军师身份,负责在后方出谋划策,查漏补缺。
自从太皇太后宾了天,吕钟却开始把她当枪使,处处逼迫她站去前头冲锋陷阵,吸引对面注意力。实在反常。
只怕吕钟自知大势已去,早起了逃遁的心思。
“如果我是凌相你的话,今夜会重点留意京城城防。阉党透露的线报,很有可能虚晃一枪,意在吸引你们全幅精力,准备应对明日的决战大事……”
她抿了口茶,做下结论:
”按照我和义父的多年父子情谊推断……我那位好义父,今夜要逃了。”
凌凤池沉默地饮茶。
喝完整杯茶水,放下空盏,起身离开婚院。
夜风传来凌长泰领众多亲随疾步跟去的凌乱脚步声。
院门沉重地关上了。
章晗玉在屋里继续慢悠悠地添茶。
茶香四溢。
她坐在书案边,抱着小奶狗自言自语:“替我搭了个木架子,换走我一个活的义父。”
“今晚这笔买卖,到底赚了还是亏了?”
惜罗走进门来,模模糊糊听到一耳朵,诧异问:“什么赚了亏了?”
章晗玉越想越惋惜。
“花了不少笔墨功夫,画一副画把人勾来,说了半天废话,对坐喝杯茶他就走了。”
刚刚脑子进水啊,进屋和他说义父。
欠了好多天的夫妻敦伦呢?
既没有夫妻敦伦,又没能解了他衣裳,看看后背到底有什么旧伤……
越想越亏,亏了亏了。
第63章
京城深夜兵马出动!
东西南北九座城门,连带西南水门,处处戒严。金吾卫精锐尽出,满京搜捕。
陈相被半夜惊动,赶来城门下,扯着马缰绳怒道:“凤池,你做什么!政事堂部署已定,只等明日,你为何连夜打乱部署,扰乱大局?!如今这局面……”
他四顾周围。
火把照得城门下亮如白昼,今夜领金吾卫戒严京城的军中首领,正是小天子的母家外戚,卫将军邓政和。
邓政和在马上发懵。本能地抱拳行礼,赶紧转开马头。
他是按令行事。
政事堂这两位怎么了?居然内部反了水,老师和学生吵起来了……
凌凤池坐在马上。
身为今夜主事人,对老师的当众质疑,他早有准备,回应得从容不迫。
“事急从权。今夜紧急调动各处,已提前禀明姚相,得到姚相首肯,军中调令已下。老师静候结果。”
陈相原本还在马前惊怒苦劝。
听到“调令已下“四个字,突然冷静下去,松开缰绳,一言不发地拂袖离开。
凌凤池目送陈相离去的背影。
他并未告知老师,今夜为何提前戒严,满城抓捕何人。之前去见姚相,姚相都诧异地细细追问了他小半个时辰。
老师却连静候什么结果都未问,像是早有预料一般,确认今夜行动不可阻止后,直接离去……
凌凤池垂目思忖片刻,转身对邓政和道:“今夜事关重大,还望全力缉捕阉党贼首归案。”
邓政和虽然奉命照办,人还是将信将疑的。
“吕钟当真不在宫里?他果然会今夜私逃?内臣私逃宫外是大罪啊。凌相的消息来源可靠吗?”
凌凤池平静道:“宁信其有,静观其变。”
*
全城搜捕持续到后半夜,终于有了突破。
严整有序的金吾卫精锐躁动起来。声浪如潮水,一波波传递消息。
“东门擒获贼首!”
“贼子反抗拒捕,格杀随邑十八人!”
“格杀北卫军阉党余孽百二十人!”
几名寻常士卒打扮的俘虏被捆绑押解近前。
卫将军邓政和举着火把下马,把统一制式的北卫军士卒头盔挨个揭起,众俘虏当中,露出众人眼熟的一张老脸。
也不知在地上滚了几回,闹腾灰头土脸,一双眼皮松散下垂,掩住仇恨精光。
岂不正是多年盘踞宫中的阉党大患,吕钟?
为了这次的出逃,吕钟密谋筹划多日。
舍弃了南卫军中深埋多年的所有棋子,频繁调动宫中防卫,精心做出一场端午鸿门宴的布局,又把消息故意泄露出去。
引得外朝臣严阵以待,把端午宫宴,当做决战之地。
然而,端午前夜,把守城防的北卫军,才是他这次出逃的关键。
秘密联络北卫军中心腹,伪作北卫军卒。
端午前夜,人就在城门楼上值守,只等天明开城门即逃逸出京……
功亏一篑,他恨啊!
如果他另一个干儿子曲雄还活着……曲雄身为北卫军四郎将之一,必能助他安然逃离京城。
哪至于像今夜,东躲西藏,还被人揪出!
如果更早之前,三朝回门当日的刺杀顺利,把这凌凤池连带他另一位不省心的干女儿乱箭射死在车里……哪至于今夜局面!
吕钟目光阴冷如蛇,挨个扫过在场众人。
金吾卫麾下精锐郎卫。
今夜领军将领:卫将军邓政和。
今夜主事人:副相凌凤池。
凌凤池坐在马上,远远地监看动静。吕钟忽地从卫军围拢当中转过头,尖锐地直盯住今夜的主事人。
“天底下千万人可以拘捕我吕钟,唯独凌相不该拘捕咱家。”
吕钟露出一个森然笑意。
“毕竟,凌相也算是咱家的干女婿。俗话说得好,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哪。”
“等咱家入了狱,吐露起实情来……哪怕你贼喊捉贼,妄图把所有脏水泼在咱一人身上,替你凌家后院那位夫人遮掩,替你自己免罪。凌相,你手眼通天也遮掩不干净啊。”
邓政和越听越不对,大喝道:“好个老奸巨猾的贼子!才落网,你转头就攀咬起凌相来了?来人,塞嘴带走!”
吕钟冷笑不止,“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凌相,你娶进家门的夫人可不简单!她藏的秘密,你自己知道多少?等着瞧——!”
嘴被堵上了。
直到人被带走,阴狠目光始终落在凌凤池身上。
凌凤池从头听到尾,对言语威胁毫无反应,等吕钟被绑缚着推过马前时,才淡淡道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