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热热闹闹的家宴,长辈小辈各自散去,席间还坐着的,只剩下章晗玉自己了。
章晗玉仰头望去。傍晚的天光原本偏金色,等他走到近前来时,金色里多了点偏紫的暮色,映照在紫袍广袖衣襟上,仿佛添加一层金光,更显得色泽厚重。
“心事重重的。进门就驱散家人,只留我一个。”
她仰头略打量两眼,笑问,“昨夜捉拿事不顺利?”
凌凤池的眉眼间其实并无泄露多少情绪,催散家宴的语气也平缓,和平日无太多不同。
连幼弟六郎都没有察觉异样。
只是瞒不过面前人。
一口道破关键。
他凝目注视着言笑晏晏的面容,开口道:“抓捕很顺利。吕钟于凌晨落网,协同逃亡的阉党帮凶、北卫军内奸等数百人尽诛。”
章晗玉的目光带出点探究。
“一切顺利的话,凌相怎么……”很难以言语形容,她随手沾了点茶水,涂抹几下,划出一只大鹰的姿态。
眼神像猎隼,进门便紧盯不放,把她当做猎物似的?
她带几分好笑指自己,“我在婚院关多久了?早就是你凌家叼进窝里的猎物,今日又怎么了?”
凌凤池不答。看了眼章晗玉身侧,珺娘空出的座位,吩咐下去:“收拾一下,重新摆盘。”
几个仆婢匆匆上前,撤下吃食,重新摆上新酒。
凌凤池撩袍坐下,自己倒了一杯酒。
惜罗满眼警惕地站在主家面前,摆出护卫姿态。凌凤池并不看她,平静吩咐:“给你主家倒酒。”
两边食案上美酒倒满,章晗玉觉得有点意思,举杯各自喝完,目不转睛地等对方的动作。
凌凤池把家里的新酒挨个喝了一杯,又平淡问:“今日端午,可有吃到粽子?”
这风雨前夕的不寻常的平静……
有七分像傅母当年在外头听说她犯下的淘气事,回家兴师问罪的感觉了……
章晗玉胸腔里心跳加快,人却有些反常地兴奋,仿佛旷野之中直面暴雨,又仿佛回到幼年时,人奔跑在漆黑的田埂间。
不确定,紧张,重压,等待,未知的危险。这些才是她二十三年以来的人生底色。
危险令她兴奋。
有活着的感觉。
重压之下,她反倒淡定下来,摆出闲话日常的姿态,提起一大串五色粽子递过去。
“家里都吃过了。喏,留给你的。”
凌凤池沉心定气地剥粽子。
他的手骨节长而动作灵活,修长的手指剥起粽子来赏心悦目。
五种口味的精致小巧的端午粽子,自己吃了一个,剩下四个放回章晗玉碗里。
“你也吃。”
章晗玉当面挨个咬了一口。
“吃完了,然后呢。”
凌凤池洗净手,站起身来,握住她的手。
“等结果。”
等什么结果,他不说,她也不问。
两人仿佛寻常的新婚小夫妻一般,手挽着手踩着斜阳回婚院。
走进院门时,章晗玉也想通了。
“所以,昨夜抓到了义父,想必即刻开始审讯了?我那位好义父,可是攀咬了我什么,引得凌相提前回家盯梢?”
她站在庭院中央,不肯在往前走,云淡风轻道:“到底攀咬了些什么要紧事,说说看?”
凌凤池站在对面。
暮色里的金光淡去,烟紫色越来越浓重,映在他宽阔的肩膀轮廓,凤眸沉静半阖,看地上影子。
他开口道:“城外章家别院。”
吕钟指认,章家在城外暗中布置一座别院,用作阉党接络各方的秘密据点。
章晗玉当即承认下来。
“是有这么一座别院。依山傍水,风景雅致。我原打算接傅母出城小住几日,透透气,散散心,她老人家不肯去。别院就闲置了……哪家没几个别院,凌家在城外也有几个庄子,怎么轮到章家,就成了所谓‘阉党秘密据点’了?”
凌凤池静听她分辩。
从头到尾听完,又道:“吕钟供认,章家把这座别院,当做联络全国各郡绣衣使的秘密据点。密信朝夕来往,络绎不绝。”
章晗玉淡定地听。
“义父说的?他老人家一手创立的绣衣使消息网络,嘴皮子开合几次,就这么栽赃给我了?他说什么你们信什么?凌相,你们政事堂四位宰臣,国之四柱,不应这么好糊弄啊。”
凌凤池目光还是看着地上的影子。晚霞消散,影子越来越淡。
清晨录供,大理寺当即派出快马,赶往城外章家别院搜寻证据。
快马来回需一整日。
言语真真假假,只有说话的人心里自知。
他在等的,是实证。
他在暮光里抬起手,递来一枚三角形状的小物件。
章晗玉接在手里,捏了捏,意外地咦了声。他居然还留着?
正是三朝回门当日,不慎被发现的烧焦的一角碎帛残片。
“这片云纹碎帛,是绣衣使送达京城的密报?被你阅后烧去?”
在心中推论已久,真正问出口时,凌凤池的情绪反倒并无太大波动。
“除了章家别院,你在京城章氏大宅,北面佛堂附近,也同样修建了一处秘密据点,用来存储绣衣使密报,是不是?”
“消失在章家后院的阮惊春,至今寻不到人。他藏身的地点,正在佛堂附近的那处秘密据点,你和章家傅母均知情,是不是?”
提起隐匿佛堂的阮惊春,章晗玉反倒格外显出镇定。
推测至此,瞒不住了。
她轻轻笑了声,承认下来:“对。也不对。”
“章家在城外确有一座别院。你们派人搜查别院,就会发现,别院书房里摆放着各路绣衣使密报,九百余封——”
她顿了顿,在对方瞬间犀利起来的目光里,不紧不慢接下去道:“皆未开启。”
“章家别院,只用来存放密报。至于密报的内容,谁知道?该报给谁,你们找谁去。”
凌凤池静听完,道:“如此甚好。”
转身欲离开时,轮到章晗玉伸手拦他了。
她心里也藏了几句话。
今日是个追根究底的好机会,既然对方开始追究,索性一起吐出来干净。
“你昨夜拦阻了义父的逃生路。生死大仇,我那义父岂能容忍?他含恨报复于你,想拖你下水的最好途径,当然是把我拖下水。”
“正如你经常所说,凌氏和章氏结下姻亲,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被栽赃落下大罪,你身为夫婿,当然逃不过从犯的罪名,免不了受追查,削官罢职,门楣黯淡……”
章晗玉噙着笑,在黯淡下去的暮光里,悠悠地问:
“凌相,娶我进门……你后悔了?”
后悔了么?
凌凤池微微一哂,“我做事从不后悔。倒是你……”后悔嫁入凌家么?
他闭嘴不言,未出口的后半截随风消散。
凌凤池在暮光里走近几步,抬起手来。章晗玉目不转睛地看他动作。
他却只捡去了一片风里落在她肩头的新绿叶片,叮嘱:“早点休息。”
转身去了书房。
章晗玉目送颀长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书房门关上了。
半刻钟后,惜罗被放进婚院。
她原本以为,在凌家的头一个端午佳节,早晨清清静静开始于婚院,中午热热闹闹全家吃席,傍晚各怀心思地言语交锋一场,入夜后又会清清静静地结束在睡梦中……
她居然猜错了。
“长兄!长嫂!”
凌六郎在夜里色砰砰地敲院门,”我给你们送夜宵来!”
第65章
昨夜缉捕阉党,整夜未睡,凌凤池在书房小睡了一两个时辰。
入夏天气渐渐热了,夜风都显出燥热,睡得不大安稳。凌春潇入夜后在院门外喊第一嗓子,他便醒了。
在这般燥热的夜晚,自家里见到一盘冰镇的五色鲜果盘,五颜六色,色味俱美,望之口舌生津。凌凤池也显出些意外神色来。
他吩咐撤去防卫,放六郎进书房。
“似乎是宫里的做法。”他有些印象。
每到夏日,小天子贪凉,经常嚷嚷着要五色果盘。他坚持等大暑节气,御厨房才允许进奉这道冰盘。
示意幼弟把冰盘放去书案上,他随口问起:“家里厨娘怎么会做?”
并非厨娘的手艺。
是云娘亲手调制的冰盘。
云娘提前回禀了母亲,原本打算大展拳脚,把这道“冬夏两至味”之一的御膳名作,当做今日端午宴的压轴菜式献上。
还没来得及献上压轴,长兄回来了。
开口第一句,直接把他们几个小辈全撵走,家宴提前散席。
云娘:“……”
云娘气得泪汪汪的,走出花厅就没忍住哭了。
她都跟长嫂打过招呼了!又提前跟阿娘炫耀过,学会一道宫里御膳……让她的面子哪里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