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沁芳轩,宋云岫便拉着葛春宜避开人群,满心好奇都要溢出来了。
别人也许不了解,但春宜的棋力她却领教过,崔思莹落子布局看起来并不算十分高明,怎么会输?
葛春宜任由她拉着自己,无需宋云岫发问,她便主动解释:“这局棋输赢与否,对皇后娘娘来说无关紧要,对我更是。既如此,我又何必叫她难看呢?”
葛春宜想起下棋时,瞥见崔思莹紧绷的姿态,便知她并不如表面那般无动于衷。
——皇后娘娘只是以此试探崔思莹的心性。
同样意识到这点的宋云岫沉默下来,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起这荣宠是好是坏。
蓦地,宋云岫又想起花园中被打断的话,这时便问道:“前些日子约你出门总是推脱,足不出户的,在做什么呢?”
葛春宜正低头摆弄新得的镯子,闻言手指一顿,下意识看了周围一圈。
对云岫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抿了抿唇:“你可还记得立冬那日邀我到你家中吃暖锅?”
宋云岫一愣:“记得,我们还关上院子偷偷温了壶酒……不会是被蘅姨发现,这才罚你不许出门。”
葛春宜被她逗笑:“怎会,我还特意换了衣裳……”意识到话题走偏,复又低声道,“出府时撞见一人,自称是梁伯府的三少爷。”
“梁修逸?”宋云岫下意识蹙眉,“他是国子监学子,我爹作为司业,他偶尔会来拜访,此人我见过几次,看起来还算得体,他为难你了?”
“没有。”
宋云岫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听她说:“此后我出门便会十分巧合地与其‘偶遇’。”
“……”
“一次两次便罢了,可屡次三番,还正好在我行经的路上。”葛春宜说起这个不免烦闷。
宋云岫听得眉头紧皱。
谁知还没完,“后来我差人留了心眼蹲守,便发现从府里出坊的那条路总有几人在晃悠。家中小厮反跟上去看,正瞧见梁修逸身边的随从在给他们递银子。”
“岂有此理!”宋云岫又惊又怒,一时竟没控制住声量,引得几人循声看来,忙压低了声音,“还敢找人暗中监视你,他想做什么!”
总归都是小人行径。
“这梁三……我请父亲敲打他一番!”
葛春宜婉拒了她的好意:“若没记错,宫中正得宠的锦妃也姓梁。”
宋云岫语塞:“……对,是他长姐。”
葛春宜:“他有所倚仗,若不能一发破的,对他来说都不痛不痒。”
“你可将此事告知葛伯父与蘅姨?”
葛春宜摇头,阿爹阿娘向来疼她,听到此事定是愤然,可恼怒之后也无计可施。
且不论梁府势大,即便是要告上府衙,或是上书弹劾,都无根无据,只有一腔空言。
见宋云岫一副憋着气的模样,比自己还要生气百倍,不由笑着挽了她的手:“不值当动气,我闭门不出,他又能奈我何?”
“话是如此,却还是憋屈。”
葛春宜闻言笑意更深,眼底隐约有几分得意:“不憋屈,我也想法子找了几人,将他那随从打了一顿,想来没十天半月应下不了床了。”
宋云岫闻言也笑,很快又不满道:“总不能因为他一辈子躲着,日复一日多枯燥乏味。”
葛春宜眨眨眼:“不乏味,阿爹的藏书里还有几本寻微先生的游记,我才看了小半,正好无人打扰时可细细品味。”
“好啊!言外之意便是嫌我从前扰人,叫你无暇读书。”
“冤枉啊!”
“哼,别想躲过去,除非——借我一观。”
第2章 月夜 “不论什么理由都难当君子所为,……
暮色时分,重檐叠宇的丰沛殿不复往日静谧,此刻华灯璀璨,人声鼎沸,来往的宫女内侍手捧金碟玉碗,步履匆匆鱼贯而入。
正席设于大殿中央,皇帝御座位于北侧高台,身侧近处是皇室宗亲,其下按文武官职左右分列。
正殿的东西两侧用十二扇精美的琉璃屏风隔出次席,安排众女眷席位。
进殿后由宫女引路,葛春宜和宋云岫分开后找到母亲身边:“阿娘。”
郑蘅正与其他夫人说话,见女儿来将她拉在身边坐下,发觉她手指微凉,递上一旁的手炉:“冷不冷,今日穿得太单薄了些。”
鹅黄的夹绵窄袖衫,配水碧色卷草纹裙,因是赴宴,衣装颜色比平日更鲜亮。
“花宴如何,玩得可还尽兴?”
这便有话说了,她贴到母亲耳边低言几句,然后把袖里的红玛瑙手镯悄悄递给郑蘅,笑得眼睛亮晶晶的。
郑蘅又忧又笑,点了点她的额头:“数你胆大。"敢替皇后输棋。
隔着席案,旁边那位夫人没发觉她们传东西的小动作,只注意到母女两人亲昵的互动,语中有些羡慕:“还是女儿好,与娘交心。不似我家几个混小子,一个赛一个的会惹祸。”
虽是抱怨,但说到儿子,她眼里还是不由自主泛起笑意,郑蘅又怎会真的应和,免不了相互吹捧几句。
很快,酉时的钟声响起,偌大的宫殿顿时安静下来。
明顺帝携皇后一同入殿,众人皆俯身叩首,高呼万岁。
明顺帝环视一周,笑意温和却难掩帝王之威:“众卿平身,今日宫宴一为犒赏三军凯旋,二贺大败乌尔安定边关,不谈前朝诸事,只管美酒佳肴尽兴。”说罢,他率先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丝竹乐声渐起,舞姬乐伎进殿献艺。
觥筹交错之间,不时有官员起身向明顺帝敬酒,溢美之词层出不穷,颂我朝之国威,赞我军之勇武,歌君主之英明。
殿中的声音隔着屏风,传到葛春宜这边模模糊糊,她左耳进右耳出,专心致志品尝眼前精致的珍馐点心。
直到皇后开口赞誉了几位年轻将领,最后不忘勉力他们早日成家。
皇帝的同胞长姐,庆淑长公主转头看向旁侧的太子,好奇道:“本宫记得开战那年东宫有伴读也从军出征了,是哪位,可挣了几分军功?”
太子温言回道:“是裴大将军嫡子,裴徐林。”
听到这陌生又熟悉的三个字,葛春宜不自觉停下拿汤羹的手,好奇地侧头望去。
有一人从席中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身影朦胧映在屏风上,不难看出其身形修长,挺拔如竹,确实与印象中的武将形象相去甚远。
他行过礼,还未说话,便听长公主笑道:“百闻不如一见,早就听闻军中出了一位颇有盛名的儒将,屡立奇功,想必就是你了。”
裴徐林谦道:“殿下谬赞,几位大将军领兵有方,才有臣立功的机会。”
他声音清润平缓,语气不卑不亢,如林中被风拂过的枝叶,又或山头寂然的青石。
“青年才俊,一表人才。”长公主不吝赞赏,语似玩笑道,“难怪宫内外处处都是你的美谈,引不少名门淑女动容,可有定下婚配?”
裴徐林顿了顿:“……臣一心抗敌报国,尚无暇虑及私事。”
声音听不明晰,也看不到正席的景象,葛春宜很快便失了兴趣,没再留意那边。
舞歇歌沉,明顺帝以及一众皇室陆续离席,殿中官员们醉意醺然,仍在高谈论阔。
满殿都是弥散的酒气,郑蘅见女儿面有不适,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低声问道:“怎么了?”
葛春宜心下懊悔,汤羹鲜醇,她没忍住多喝了几口,哪知这么快就来了惩罚。
宫中规矩繁琐,郑蘅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唤来宫女领她去更衣。
一出殿,微凉的轻风扑了满脸,葛春宜深吸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
丰沛殿后是一处十分雅致的园景,荷池幽静倒映下天边素月,不时有鱼弹尾游过,惊起一片涟漪,池边才冒出芽苞的玉兰树,静静伫立着。
往右侧走,葛春宜跟随宫女穿过一条水廊,廊下虽布了宫灯,但衬映着林木枝叶,反而影影绰绰。
到了更衣处,她没叫宫女进去服侍,只让人在外侯着。
没多耽搁,葛春宜开门出来,门外却不见了小宫女身影。
“……”她心觉古怪,不由生出几分警惕,“可有人在?”
连唤了几声,无人应答。
又在原地等了片刻,依旧不见人影,葛春宜只好独自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直到又走上那条水廊,直直一条廊道临水而建,来时空无一人的檐下,此时却多了一个人,侧身而立看着幽静的水面,像在等谁。
葛春宜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想绕开水廊,却发觉没有其他路可以越过这片荷池。
踌躇半晌,她只能低着头快步从廊上穿过。
“……留步,葛姑娘。”
那道静立的身影动了动,抬起手臂拦在葛春宜身前,宫灯昏淡的光清晰地打在他的脸上,“等你许久。”
梁三?!
葛春宜顿时退后了几步,眉心微跳,面前年轻俊秀的男人在她眼里不亚于一只阴魂不散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