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霜枝蹙眉沉默。她理解母亲的想法,也能体察父亲的一片为国为民之心。还有弟弟,也未必会如母亲设想的那样......
其实,就连母亲自己,只怕心里也清楚得很,父亲和敏之计较的并不是个人得失甚至生死。
思索了一阵,忧虑终是无法疏解,托着老祖母的手臂往园子里去,笑道:“祖母,我和杳杳今晚跟您一起诵经可好?”
“放心?放心着呢!我放心得很......”杨老夫人日益聋聩,答非所问,令人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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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窦夫人到娄青君家中,娄县令夫妇从河间过来。恰巧也是来寻她和侯爷夫妇的。
几位长辈在上房议事。张姝在耳房督促双胞胎写大字。
娄青君在一旁做针线,口中念叨后悔给赵承的冬衣带得不够,想托个人再送几件过去又不知道他眼下在何处。
小华心气浮躁,哪有心情写字,禁不住把他爹说的话一股脑都告诉了两个姐姐。
张姝呆了半晌,道:“阿兄少时能消灾化险,是他吉人自有天相,哪是我的功劳呢。再说上回,明明是赵娘子,是她不顾一切上堂作证,阿兄才摆脱牢狱之灾。娄伯父未免太高看我了,若我真有这般神通,我就......”
她蛾眉微蹙,眼波失落的垂了下去,眸光黯淡。
娄青君却说,一切冥冥中自有天定,若没有张姝,没有侯府和杨家这层关系,少华何以和赵娘子结成姻缘?
不过这回,她心说,她爹莫不是读易经读傻了吧,冒出这种荒诞不经的想法,窦夫人不生她爹的气就不错了,入赘一事是断然不会考虑的。
让她俩出乎意料,窦夫人一听娄县令昨晚问娄夫人的问题,顿时开悟,同意更改婚书,将杨敏之入赘侯府。
两家重新缔结婚书,以及入赘书。
侯爷夫妇和窦夫人明日即启程去京城。
侯爷回去跟万岁回禀,请封他的赘婿杨敏之为侯府世子。
杨首辅不方便说的话不方便做的事,就由他来说他来做!他是最护短的人,既然杨敏之成了他的儿子,他不护着谁来护?
窦夫人跟侯爷郑重福了一礼:“敏之就交给侯爷和夫人了。”
若她那可怜的二郎还在,随他杨敬庭如何折腾去!如今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不管怎样都要保全他!
她已经想好了,到京城就把入赘书递到首辅大人眼皮子底下,冷笑跟他说,你不顾惜儿子,我也只当没生他!一切如你的意!
窦夫人致谢,何氏忙上前挽住她的手臂将她托起,落下泪来:“敏之和娇娇就是我们两家的孩子,何分彼此。姐姐莫跟首辅大人置气,大人定有他的难处,姐姐也莫气坏了身子。”
窦夫人感慨:“时至今日我才晓得,以眉州杨氏之百年清贵,内阁首辅之权势煊赫,天下士林之浩然,一概都比不上侯爷的仗义爽直。与侯府结亲,是敏之之幸事,亦是我之幸事!”
这个睿智刚强的女人眼中亦含了泪。
娄夫人去耳房把张姝和娄青君叫过来,跟她们把事情说明。
张姝到窦夫人身边,扶住她另一边手臂,唤了一声“夫人”。她也有话想跟窦夫人说。
窦夫人笑:“你阿姐家园子里的秋菊深得我心,我上回过来就瞧上了。娄娘子若舍得割爱,姝儿随我去采两株带京城去。”
娄青君笑说哪能舍不得呢,吩咐仆妇拿上泥盆和铲子随她二人去园子里。
园中秋菊果然已盛放,黄花满地金光四射,给萧瑟的秋意平添了几分鲜活热烈的气息。
张姝对窦夫人说,她要去金陵。
“我跟他说好了,他若赶不回来,我就去金陵找他。他若不在金陵,我就在那里等。不论他是在江西还是在何处,总之我等他回。我信他,冬月之前一定能将他要办的事办好。”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顺甚至还带了几分怯意,却又坚定异常。
她脑海中一直存着他们一起画下的那张地图。就像他说的,从京城到江南她用手丈量要好几个来回。而从金陵到江南各地,只消她一个手指头就到了。
她要去那边等他。
窦夫人笑了:“姝儿不愿意将婚期推后对不对?”
张姝含羞点头。从花圃中折了一朵金灿灿的菊花,簪到窦夫人的发髻间,大着胆子喊了一声“母亲”。
窦夫人被她微微惊了一下,眼眶瞬间潮润。
笑道:“难怪侯爷夫妇把你疼得跟个什么似的,又会讨巧嘴又甜,无论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让人恨不得立刻就依你的来。
“杨老丈不干人事,怨不得他没儿子也没儿媳妇!我比他有福,有你这么个可心的小女儿。”
张姝羞涩的笑容中闪现出一丝娇俏可爱。捧了一株挖出根来的秋菊填到泥盆里,递给窦夫人。
窦夫人从她手中接过泥盆,仔细端详了两眼。眼角余光扫过她,噗嗤一笑:
“不是母亲不愿应允你,这不是件小事,去那么老远的地方我可放心不下,你且等我和侯爷夫妇好好谋划一番。”
若论遇事便要筹谋三思而后行,杨敏之只怕学了他母亲。
张姝莞尔,把剩下一盆秋菊也在盆中培好土递给仆妇。
窦夫人比刚收到信那会儿心情大好,笑着说她去跟侯爷夫妇商量。
几位长辈大为吃惊,见窦夫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都跟着把心放回肚子里。娄县令老调重弹,叨叨了几句不破不立,去金陵成亲,也未尝不可。
娄青君私下跟她咬耳朵:“若定下来,我也跟妹妹同去!”
“江南恐不太平,阿姐不怕?”张姝问。
娄青君不服气:“你都敢去,我还能比你胆子小么?再说呢,窦夫人和侯爷夫妇还能让你孑然一身空着两只手去?跟你作伴一起南下,指定顺顺当当!”
后来证明她这话算是说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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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侯爷夫妇和窦夫人,回京后立即分头去忙。
张侯爷在万岁跟前请封了世子,杨敏之入赘一事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堂堂六省巡抚成了杀猪家的赘婿,官员们的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
承恩侯府在朝中一无根基,二无朋党,当真是白瞎了清举雅量文武双全的状元郎!
有人幸灾乐祸暗中看好戏,有人替杨敏之惋惜。
侯爷不管别人怎么想的,只嫌还不够招摇,在皇帝御前哭,说自家世子在江南吉凶难测,他心里担心的很。
他也不指望世子在江南耀武扬威作威作福,只恳请皇帝赶快把人召回来,他还等着好女婿跟女儿成亲呢!
又说,“巡抚六省节制三司”说得好听,就是一纸空文!
万岁就像才知道这回事一样,表现的非常震惊,当即命人把兵部的人喊过来,给侯爷当面解释。
自从兵部尚书被抓,代理尚书一职的是兵部侍郎。
侍郎心中连声叫苦,心说万岁下达一个“节制三司”的旨意只要上下嘴皮子一碰,哪知道底下人就是扯豁嘴跑断腿,也不一定能把事情办成啊!
退一步说,赣江王还假装老实着呢,你杨敏之要兵权想干嘛?让藩王拿一个万岁不容宗亲的把柄吗?
侯爷不是朝堂中人,这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兵部侍郎可不敢跟他明说。
只硬着头皮跟侯爷解释,说兵部下达文书给五军都督府,都督府再上书内阁,内阁再请皇帝旨……当旨意再转一圈到五军都督府,都督府协同各省都指挥使司,才能调遣当地卫所。所有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侍郎心说,文书到内阁就石沉大海,万岁对所有上奏留中不发,你让他一个兵部侍郎能怎么办!
侯爷听得似懂非懂,满脸无辜的说他不懂朝廷规矩也不参与朝中吵闹,更别跟他提什么兵权的事,他只关心自家世子的安危。
他常听戏文里讲,钦差大臣到了地方上被奸人欺负,甚至还可能……这样的事一定不会在我朝发生吧?
这个问题问得相当刁钻,兵部侍郎可回答不上来。
万岁又叫来吏部,问杨敏之眼下在何处?吏部说不知道,还没有最新的奏折递送入京。
这时,内阁呈上赣江王快马加鞭送上来的新一封悔过书,里面好巧不巧提了一句,杨敏之从南昌走后,到吉安拜访卢阁老去了。
你看人家赣江王也聪明着呢。明摆着告诉皇帝和首辅,他可没有动杨敏之一根毫毛。
朝中官员既愕然又觉好笑。心想王爷这谎话编得好拙劣啊。谁都知道,卢温祖孙和杨敬庭父子有嫌隙。赣江王说杨敏之去拜访卢温了,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当然他们都不知道杨敏之另领了圣意。
都察院对赣江王的攻讦越发凶狠。兵部、内阁和地方的协同也终于开始不动声色的运转起来。
侯爷日常在太极门晃悠,等着从南方来的新消息。
要是换成别人,见天的往太极门和六部值房门口跑,有偷窥中枢之嫌,早被逮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