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又出了什么意外。
张姝蹙眉张望,发现母亲去贵妃宫中给姑姑请安,一直没有回来。贵妃本应该出席皇后宫宴,也迟迟未到。
吴倩儿偷偷溜到皇后近前,和邱夫人打听了几句,回来跟张姝耳语,说贵妃突然变卦,不愿将皇三子出继给皇后,并拒绝出席宫宴。
按原本的安排,元宵宫宴上,吴皇后会带皇三子到乾清宫,和万岁一起接受朝臣的庆贺。
张姝心中凛然,忙上前跟吴皇后请示,说自己还未到贵妃宫中请安,请皇后允许她过去探视。
吴皇后颔首,命刘尚宫带上几位宫婢陪张淑人前往。
刘尚宫脸色稍缓,伸手请张姝去往内廷。
几人行色匆忙赶到张贵妃宫中。薛令人、三皇子的几个奶嬷嬷和贵妃宫中的宫婢太监伏跪一地,战战兢兢。猊奴跪在婴儿摇床旁,茫然的看着摇床里酣睡的幼儿。何氏跪在贵妃身边,拿帕子抹眼泪,还在哀声劝她速去出席宫宴。
时隔四年,张姝第二次踏入贵妃的寝宫。那时的她还是个唯唯诺诺的胆怯少女,如今已是可以不动声色的想办法化解危机的张淑人。
岁月没有在姑姑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还是那么美,一如枝头艳丽绝伦的牡丹。
张姝给贵妃请安。
“张淑人,你也是来劝我把孩子送给皇后的吗?”贵妃淡然开腔,神态漠然的看着堂下伏跪了一地的人头,挥了挥袖子,让他们都起来。
张姝将母亲扶起来,请薛令人带母亲到宫宴上去。薛令人感激的瞥了她一眼,扶着侯夫人离开。
宫人们退下,刘尚宫紧张的站在张姝身后,心说贵妃这说的什么话,她恐怕忘了她终究只是个妾!
张姝再次朝贵妃伏跪下去,道:“臣妇不敢,娘娘心里比谁都明白该怎么做。您通情达理,您其实也晓得,即便三殿下被立为皇储,他依然是您所生的孩子,这是谁都无法否认的。臣妇今日过来,只是想替朝臣和天下人问个缘由,为何您突然改变主意。那些和臣妇的夫君一样在朝中为官的臣子,他们殚精竭虑不辞辛劳,所为的就是上辅明君下安庶民,岂能伤他们的心?您所为如儿戏一般,天下人又会怎么看?”
这一番话说出来,刘尚宫听得心惊胆战。也就贵妃一直将自己的侄女看做她的福星,才能容忍这般言辞咄咄。
“姑姑,”张姝抬头唤了一声,柔声道,“您或也有您的委屈,您若愿意的话,给侄女说说看好么?就像您还未入宫时,每天劳作回来跟我说外间的烦心事一样,好吗?”
良久,贵妃终于开腔:“猊奴是我生我养,为何要把彘奴从我身边夺走,他是皇储也是我的儿子!就因为我是从屠户家出来的女儿,所以教养不好孩子?所以就该让他认别人做母亲?张淑人也是这么想的吗?”
“原来是这样。”张姝喃喃自语,松了一口气。
她再次抬头向贵妃望去,微笑道:“谁说娘娘养育不好孩子呢,二殿下就被娘娘教养的很好啊,他善良讲义气心胸开阔,和兄长姊妹友爱不争不妒,民间的妇人也不一定能教养出这么出色的孩子来。这都是贵妃您的功劳。”
猊奴被她夸得老大不自然,嘴角却不由自主翘起来。
贵妃神情茫然,不辩喜怒。
“只是,三殿下是皇储,是不一样的啊。”张姝微微有些着急,有些话点到为止,只能意会不可说出口。
贵妃又沉默了很久,叫张姝起身,过来看看三殿下。又命奶嬷嬷小心抱好殿下到皇后跟前去。
刘尚宫大喜,贵妃终于不钻牛角尖了。
一行人簇拥着抱在奶嬷嬷怀里的小皇子匆匆往宫宴上赶,正好薛令人返回,张姝离开时听见贵妃吩咐薛令人伺候她更衣梳妆。
她紧绷的肩头松懈下来。
到了皇后宫中,还在奶嬷嬷怀里睡得香甜的小皇子陪伴在吴皇后身边,被一群人环绕着抱到乾清宫,和帝后一起接受众臣朝贺。
去乾清宫时,吴皇后点了四位外命妇在凤驾旁陪同。张姝在列。
她敛目垂首跟在凤驾旁,随众人一起步入灯火辉煌的殿内。殿中山呼“皇帝陛下万岁皇后娘娘千岁”的声音震耳欲聋。三殿下被吵醒大哭,声音洪亮响彻大殿。
万岁自谑,笑说雏凤清于老凤声,三殿下的嗓门比他幼时大多了。惹来众臣们的欣然大笑。
君臣顽笑声中,张姝向殿中悄然望去,一双清冷深邃的眼眸凝望着她。
四目相对,情丝暗涌。他们已经三个月没有见面了。
张姝敌不过他的优游自若,微笑垂头不再看他。只觉殿内闷热人声嘈杂,趁众人不注意挪着脚步朝殿外走去。
汉白玉栏杆下,火红的灯笼已经挂了起来连成串,点缀着宫中的夜色。
“张夫人。”一道淬了冰霜般寒意的声音从她耳后传来。
张姝转身回头。来人走到离她两臂的距离远远的停下。
一身红色的飞鱼服。桀骜的眉目满是淡漠和肃杀之气。是锦衣卫新任指挥使沈誉。
他朝旁边挥手,两个锦衣卫捧着两团雪团模样的东西走过来放到她脚边。
“陆五娘托在下转赠给张夫人。”
竟然是两只小羊羔,四只蹄子收拢,卧在地面瑟瑟发抖。张姝惊喜的蹲下去。
“陆五娘……”本来想问陆蓁是否安好,她抬头,沈誉已经离开朝远处走去。
“谢谢你啊沈大人。”她讪讪的冲他的后背道。
她曾怀疑过,她寄到宣府的东西和信都落到了沈誉手上。他们俩应该已经解除婚姻了吧,无论如何都应该感谢他。
寒风把她的话送了过去,沈誉的背影稍滞,随后走得很快。
锦衣卫放小羊羔时还留了两把青草给她,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找来的新鲜草叶。
张姝小心的探手摸了摸羊背上柔软的毛,把草喂到小羊嘴边。
一双朝靴踱步过来,停到她面前。
她仰头,娇声笑道:“夫君你来得正好!帮我把它们抱回家去!”
听说是陆五娘从宣府给她捎来的羊羔,杨敏之说:“听阿清说宣府的羊羔肉是一绝……”
被张姝打断:“你别吓着小羊!谁说我要吃它们了!我要养着它们,还要找青草来喂。”
杨敏之说他知道哪里还有青草,一只胳膊揽起一只羊羔,和张姝往北面的宫门走去。
从殿中陆续走出一些官员,在丹墀前驻足看向夜色中辽阔的宫城。一个绯袍中年汉子也跨出殿门,正好和杨敏之他们碰了面。
是洛阳荷花塘旁边的渔夫,也是河南布政使郑磐。
郑磐淡淡的瞥了一眼怀抱羊羔的杨敏之,两人没有说话,背道而行。
一路往北,在宫中夹道碰到李荃,和杨敏之拱手互道安好,再无他话。
在北宫门前领兵值守的是吴宣林。杨敏之和张姝将宫中腰牌都交给了他,他沉默的接过去。
出了宫门,张姝问杨敏之他们去哪里找青草。
杨敏之说去国子监,“那里能有兔子,应该也会有青草。”
张姝奇怪那里怎么会有兔子呢。
杨敏之停下脚步,面向她含笑道:“为夫就曾经在那里捡到过一只可怜又可爱的小兔……”
元宵节的夜晚,明月当空,皎洁的光辉洒满人间,亦落满有情人的肩头。
(全文完)
……尾声……
雕花窗前,月如素锦,铺满一地清辉。
床帐中,已经打起哈欠眯起眼睛的小女童忽然睁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执着问道:“后来呢?找到青草了吗?”
杨敏之以为乖乖女儿已经被他念经似的故事声哄得睡着了,谁知突然又醒了过来。轻抚额角,头疼不已。
侧卧在一旁给小女儿打扇的张姝,终于忍不住吃吃笑出了声。这都是杨敏之自己找的事!
白天,囡囡突然好奇的问她,爹爹为何会入赘做他们张家的赘婿。她哄女儿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赶巧被提前从衙署回来的杨敏之听到,定说她诓骗孩子。
晚上哄囡囡睡觉的时候也不要她哄,说要给女儿讲讲他们当年的故事……
“没找到!大冬天的有什么青草!后来我和你娘就回家做羞羞的事情去了。”杨敏之口中敷衍,长臂越过睡在他们中间的女儿,悄然抚上爱妻的臂膀,眨眼瞅她,一切尽在不言中。
张姝拿眼神凶他,怎么在孩子面前乱讲话?
对女儿立马换了一幅温柔的表情,哄她入睡。
“再后来呢?那两只小羊呢?”囡囡对爹娘的打情骂俏熟视无睹,念念不忘只想着两只小羊羔。
张姝轻拍囡囡后背:“后来,那两只小羊羔长大了,成了亲,又生了几只小羊羔,再后来他们一家很多口羊回宣府老家去了,在那里漫山遍野都是青草,再也不用爹爹和娘去帮他们找了。”
囡囡对娘亲的故事很满意,慢慢的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