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誉听他说“开平卫”,面色和缓,思绪已经转到那边去,对他的恳请之语不以为意。
摆了摆手道:“你们随意,末了记得把院子收拾干净。”
手下都畏惧他的严苛,其实在细枝末节上他并不计较。
这些郎子是边军,随时要去战场跟鞑子拼命,既要施恩立威拢住军心,也要适当纵容他们的野性,上了战场才能凶悍如狼而不当挨宰的绵羊。
老肖未必了解他的想法,只是和他接触久了,也晓得他并不在乎小节,立时打起哈哈笑着道谢,跟小方回去找其余几个兄弟准备烤羊羔子。
他们离开没多久,沈誉笔走龙蛇写好奏章,差亲信交到锦衣卫专用的快驿手上送去京城。
外间天色渐晚,帐内一灯如豆,他立于帐中,盯着跳跃的火苗看了一会儿,眉眼漠然,和午后见到陆蓁时没有两样。
随后抄起桌案上的绣春刀佩戴到腰间,长腿几跨大步出了营帐。
宣府傍晚的风比白日猛烈的多,吹起他一身袍服在风中飒飒作响,上下翻飞如辕门处旗杆上飞舞的绯色旗帜。
他翻身上马,夹紧马腹催马疾行,朝总兵府飞奔而去。
第103章 番外2
风从沉寂孤寒的塞上旷野吹到营房,从营房吹到连接牙帐和宣府军镇的纵横阡陌。
吹过在暮色中纵马穿行阡陌的飞鱼蟒纹衣袍,吹到城中的总兵府,最后呼啸着灌入陆蓁忘记关闭的窗中。
她有些冷,在梦中缩成一团。
送入耳朵里的塞外烈风,把通州马场那日河岸边的芦苇吹得成片成片的折弯了腰,搅得水面哗啦作响。
她陷入可怕的黑暗。惊慌、恐惧、害怕的呜咽声闷在胸腔。双眼流下刺痛的泪,耳朵越发灵敏。
“陆娘子?陆五娘!”少年温厚的声音在耳边惊诧响起。
是你吗?杨小郎?
是我,莫怕,我扶你起来,带你离开这里。
少年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扶到他的马上。
陆娘子你坐好,害怕就跟我说,怕掉下去就抓紧我的衣裳,我们去通州码头找张娘子。
他的嗓音温和敦厚,让她的心出奇的安定下来。他身上有好闻的青草气息,她起初抓着他的衣裳,后来牢牢的抱紧了他的腰……
穿过塞北的风,他和她来回驰骋在马场边的河岸和通州码头之间,可是一直找不见被贼人掳去的张姐姐。
后来,风越刮越猛,连他也不见了,只剩下她独自一人,被烈风推得踉跄,被朦胧的白雾包围,眼前依然漆黑一片。
芦苇丛扫过水面的声音越来越大,哗啦啦!哗啦啦!就像一桶水倾泄而下。
“陆蓁。”迷雾中,又一个人在唤她。是一道不包含任何情绪的声音。
她睁开眼,坐在马前被她紧抱住的人缓缓回头。
是沈誉桀骜冷漠的一张脸。两道剑眉凝结冰凌,一双漆目中似乎浸润着终年不化的积雪。
陆蓁猛地睁开眼睛,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这里不是京中的家,也不是她被祖父使人诓骗过去的沈宅。是边城的总兵府。
她悄无声息的闭上微热的双眼。
风从窗外刮进来,吹到床上,汗意冰凉。
哗啦啦,哗啦啦,芦苇丛的声音依旧,一声接一声,从窗外的院中传来。
她恍惚起身,轻飘飘走到窗前。
夜幕降临,月色笼罩庭院。
院中靠墙的水缸旁,一个高大健硕的男子裸身背对着她,提桶从水缸里舀出满满的一桶水,两只修长紧实的手臂高高举起木桶,把水哗啦啦从头顶浇下来。
他只在腰腹处和臀裹了一块连裆,素银的水花从裸身四溅开来,裹在他腰间的裆布也湿透了,如同肌肤一样贴在身上,把流畅的后背曲线和矫健颀长的双腿自然的连接起来。
强健结实的男子肌体一览无余。
是沈誉。她直觉是他。
陆蓁措不及防,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腿脚发虚,不由伸手扶住窗户。
被她按压的窗棂发出微弱的吱呀声。
院中拿桶舀水的手臂一滞,再次俯身弯腰之际,突然抄起水缸旁残破的半块砖头,头也不回朝身后狠厉掷来!
陆蓁没反应过来,被像箭簇一样飞来的砖头钉在原地,浑身僵硬来不及躲避,只顾闭眼“啊呀”尖叫。
沈誉转身的同时从尖叫声中分辨出她的声音,也变了脸色,飞起两步捞起准备换洗的衣裳,再次猛地抛过去。衣裳扑住差点砸到陆蓁脸上的砖头,一起掉到窗外地上,发出“扑通”一声闷响。
“你怎么在这?”随着衣裳和砖头同时落地,他几步跨过来站到窗边,出言咄咄,又惊又怒。
扑面而来的砖头没有如预料的那样拍上她的面门。陆蓁惊悸的睁开眼睛,惊叫声戛然而止。窗外堵着一面精赤的胸膛。
“后院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害怕!我不晓得你……”
她急着分辩,欲哭出来。眼睛却依然不听使唤,怔怔的望过去。
水迹从他披散的头发和刀削斧凿般的面孔滚落下来,淌过英武俊气的眉眼和挺拔的鼻梁,经过块垒分明的胸膛和上腹,湮入腹间的裆布。
她呆滞的目光游走到湿裆布和腹部的界线处慌忙跳开,对面胸膛上两颗短小的红萸突然刺入眼帘。沈誉俯身去捡衣裳。
两股热流从她鼻子里倏地涌出来。她伸手一擦,手指上都是血。
沈誉把外裳从地上捡起来束到身上,刚要开口,看到血从她鼻孔直往外冒,也呆了一瞬。
默默抬起眼皮,意味不明的扫了她一眼。
“宣府风大干燥,多喝点水。”
他的语气显然没有刚才那么生硬了,转身去拿刀,从自己的衣裳上割下一块布递给她。
陆蓁接过布片手忙脚乱的擦鼻血。
“把头伸出来!”他叫她往窗前倾斜身子。
她呆呆的照做,把头探出窗户,他上手一把按住她的鼻翼两侧给她止血。
手指触碰到的面颊柔软冰凉。
两人隔着一道窗户,挨得有些近,他的呼吸声也放缓放轻。
她被他捏住鼻翼,被迫仰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睁得大大的,两只鼻孔被堵住,俏唇不得不张开大口呼吸,颇有些憨态可掬。
沈誉的唇角微微翘起,望向她身后黑漆漆的屋子。
过了一会儿,她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咕叫起来。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清楚。
陆蓁面皮发热。
刚才把他浑身看了个遍都没觉得窘迫,这会儿被他听到她饿肚子的咕咕叫声,让她很是狼狈。
细嫩柔软的脸像充了血一样慢慢变红。
沈誉的唇角翘起的弧度加深。
稍微松开她的鼻头端详片刻,血已经彻底止住不再流出来。
他收回手,思索了片刻低声说:“要不要去外头吃点吃食?这会儿还早还未到宵禁。”
怕她不去似的,又补上一句:“我们正好把……把解除婚约的事谈一谈。”
他突然主动提及解除婚姻,陆蓁就是为这件事来的,赶忙答应下来。
又迟迟未动,觑他的脸色,吞吞吐吐道:“我能不能洗浴了再去?后院没有丫鬟婆子,我不敢过去!我不会烧柴火也不晓得怎么做水……”
她沮丧闭口,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惭。
沈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对她说:“跟我来。”
他把她带到前院的灶房,离他们住的书房不远。
从院中水缸舀了几桶水,生柴火烧水。一边等大锅里的水煮热,一边从灶房找出一个木盆,拿到水缸旁边反复洗刷。
陆蓁坐在灶膛跟前,眼巴巴的看他来回忙活,帮不上忙。
有些不好意思,没话找话的问他:“沈大人,你何时学会这些?”
他操持这些活计的动作娴熟自然。她敢说,就是让她的几个哥哥来,他们都不一定能马上学会。
况且以他们从前的身份,他们根本就不屑于做这些杂事。锦衣卫乃皇帝亲卫,非粗鄙的军中汉子可比。
“我出身寒家,母亲去得早,父亲不事生产做不来这些事,我再不做我们父子二人就得挨饿受冻。后来去了军营,起初年纪小,给伙头兵打下手,垒灶劈柴、洗马喂草,做惯了其实都大同小异。”他难得跟她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灶膛里的柴火噼里啪啦的燃烧,散发出黄色偏橘的温暖光芒,跳跃的火苗给她镀了一层金橘色的柔光,在墙上拉长了他的影子。
他盯着她被火光照亮的明丽脸庞,又道:“我并非一开始就在锦衣卫。”
她眼里的光辉随灶里的火苗明明暗暗,口中“哦”了一声,既不好奇,也不再追问。思绪不知道又飞到哪里去了。
沈誉垂下眼睑,不再说话。
最后,忙完这一切,他曲起手指关节在门栓上叩了叩,示意她从里面扣上门闩。然后阔步出了门,把灶房和一盆热气腾腾的热水留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