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分派了差事,小方带人去药铺抓药,老肖和巴图去讨借仆妇。剩下的人收拾院子里的残羹冷炙和篝火,沈誉去灶房煮热茶。
等他提着茶壶回书房,陆蓁已经在榻上睡着了,倦鸟一样蜷在他给她搭的被衾下面。
沈誉放轻了脚步,悄然坐到窗榻对面书案的椅中,抬手熄灭灯烛。
一室寂静,如屋外一样没入黑暗的夜色。
蜷曲在被中的陆蓁悄悄松开紧缩的肩膀,睫毛颤动,心下茫然。
她到宣府来的第一天,以他们谁也没想到的一种方式结束了……
等小方把药铺掌柜的从被窝里提溜起来抓药,抓完药回来煎药,已到次日凌晨以后。
陆蓁抵挡不住困倦,迷迷瞪瞪的睡了一觉,再醒来是清晨,自觉已经完全无碍。
她从被褥里坐起,跪在榻上打开窗户,探身深吸了一口外间干燥冷冽的晨间气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烤羊的酥香。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有些喜欢宣府这个地方了。
沈誉端着一个碗从灶房檐下走过。
两人远远的互相瞅了一眼,都没开腔。沈誉垂下眼皮专心的端着手里的碗往书房这边来。
陆蓁乱蓬蓬的一颗脑袋从窗边缓慢的退了回来。她知道他昨夜在椅子里凑合了一夜,这会儿除了下眼底有些乌青,脸上不见丝毫倦色,眸色冰冷,剑眉竖挑,桀骜如故。
他就像塞外粗粝的风沙和打铁铺子里炽热的铁花混合出来的一个人,冷的地方像冰,热的地方如火,充满矛盾。
和她从前在京中认得但不熟悉的那个他似乎是同一个人,但又很不一样。
不一会儿,他进了书房,把小心端了一路的碗递给她。
碗里的药汁浓的像墨。
“我已经好了!”陆蓁从榻上跳下来。
她的脸蛋仿佛在一夜之间瘦了一圈,下巴好似一片浮在水面上尖尖的花瓣,弱不禁风,惹人怜惜。
“不行,趁热喝了。”他斩钉截铁的拒绝,把碗又往前递了一递,“我才放小方去睡,莫把他又折腾起来煎药。”
陆蓁怏怏的接过来,欠他们的人情越来越多,她也不想的。
“听肖大哥说你十三岁从军时杀过狼?”她从碗边抬起头,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的问。
解除婚约前,她少不得还得麻烦他一些时日,人在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想跟他套个近乎。
“你想知道?”
他看了一眼她双手捧着,却迟迟不往嘴里喂的药汤,抬眸淡淡的望她。
陆蓁的眼眉弯垂下来,笑眯眯的说:“我马上喝。”
说罢,皱着鼻头把药汁咕嘟几口喝下去。
“啪”的一声,沈誉从袖中甩出一个纸包扔到炕桌上,“小方新做的山楂消食丸,他说一日最多吃三至四粒,不要多食。”
“是甜的。”他往书案走去,又补了一句。
陆蓁赶忙剥开纸包拿出一颗塞到嘴里,他说的不对,是酸甜的。
这时,老肖昨夜从佥事府借来的两个仆妇抬着早膳食盒过来。
她们干活手脚麻利,说话也利落。一个往炕桌上摆饭,一个从怀里掏出篦梳给陆蓁轻快的梳理发髻,边跟她说,总兵府的灶房因很少开火,缺少的物料太多,正经做膳食有些困难,她们来不及准备,早膳做得简陋了些。
等饭食摆上炕桌一看,清粥小菜鲜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一点也不像她们自谦说的那么简单。
陆蓁笑着夸赞了她们几句,说不打紧,中午和晚上的两顿按这么来就好。
两个仆妇正要应承下来,沈誉突然开口:“我跟老肖说了,叫他去寻个可靠的酒楼,每日按时送午膳和晚膳过来,你们只需做朝食,尽心伺候好夫人,别的勿需操心。”
两个仆妇齐声称是。
陆蓁在粥碗里搅动的匙子变慢,她抬头朝沈誉微笑:“沈大人,您也来吃点吧。”
沈誉把刚打开的书卷默默合上,起身走过来坐到她对面。
仆妇再摆上一副干净碗碟,给他盛粥。
陆蓁笑:“我借花献佛,大人莫要笑话我。”
沈誉没说话,安静喝粥,头回发觉跟今日早上的膳食一比,营房厨子做的跟猪食没什么两样。
仆妇恰好是按主人家夫妇两人的分量做的饭菜,陆蓁先吃完,也安静的不说话,坐在一旁等他。
等他把剩下的一点都不浪费的吃完,仆妇把碗碟炕桌收拾干净,她以肘撑在桌上,托腮笑着提醒:“沈大人,快给我讲讲您年轻的时候杀狼的故事。”
“年轻”两个字从她粉嫩的唇里轻飘飘的吐出来,沈誉的心尖就像被小石子硌了一下,有些涩,也有点不快。
斜着眼睛漠然瞅她:“我何时说过要给你讲的?”
“你刚才……”她止口。他确实没说。
不愧是锦衣卫,随便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就把她诓住了。
陆蓁无奈的笑了笑,不跟他较真。
她不再追问,脸上的笑颜变浅,不过也没有生气。就隔了一张炕桌,明显能看到她唇边还残留着一道刚才喝药时留下的深褐色印子。
那道印子不知道有什么神奇的魔力,他被黏住挪不开目光,心里有些不知所以的懊恼,口中却说:
“这是我不想说的事,五娘以后莫要再问。就像五娘你,心里也会有只属于自己的隐秘,有不想跟别人说的事。”
陆蓁从他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一些不同的意味来,仿佛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自我厌弃,又像在跟谁怄气似的。
相比于他令人捉摸不透的话,他此时的眸光灼灼,很清晰很明了,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脸,一动不动。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陆蓁心虚,抬手摸脸。
“别动。”他轻喝了一声,突然伸手到她唇边,把褐色的药汁痕迹从她脸上蹭开。
他居然摸她的脸。陆蓁的心“砰”的裂开了一道细缝。
不等她制止,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收回了手。
“你脸上有喝药留下的印子,我给你擦掉了,我去营房。”他语音急促,丢下她匆匆离开。
转眼间书房只剩下她一个人。
陆蓁呆滞的走到书案旁,睃了一眼桌面,上头没有镜子。
她回到厢房,坐到梳妆台前。铜镜里的小女娘很陌生,是一个满脸惊羞不安的俏丽小妇人。
她才发觉仆妇早上给她梳的是妇人的发髻。
被他粗粝的大拇指摩挲过的痒麻似乎还没有从她唇角消失,桃红的晕色从唇边一直蔓延到整张脸,像抹了胭脂一样异常艳丽。
沈誉待她很不一样。她眼睛不盲,心也不瞎,都看到了。
不论是击败巴图后朝她明目张胆的笑,还是她呕吐后他抱住她的一刹那间表露出来的惊慌,她都看到了。
她有过喜欢一个人的体会,但那种感觉自从家变以来突然间就消失了,那个曾被她悄悄喜欢过的小郎君就像从来没有到她心里来过,跟随那个梦一起消失了。
她刚到总兵府时,倒在床上做的那个梦,就像一个对她单纯无忧的少女岁月最后的告别。
喜欢一个人,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是伴随着她锦衣玉食不痛不痒的生活而来的,也随着她如今颠沛的生活而去。而今的她没有闲情也没有资格去考虑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
何况,沈誉也许只是因为祖父的缘故,见她落难觉得她可怜,生出些许同情心而已。
毕竟她家门庭显赫时他都没想过跟她家结亲。
现如今,无论他同情也好,觊觎也罢,如果他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她都没有法子拒绝。这让她很不安。
所幸接下来的几日,宣府军中事务繁忙,他连着数日都没有回总兵府。
直到他让老肖送过来一个沉甸甸的首饰盒,陆蓁平静的心再次变得不安宁。
她才把离京前张姐姐悄悄塞给她的几样昂贵首饰拿到当铺换了钱。
他这几日不在,却什么都知道。
陆蓁没有打开他送来的首饰盒,让老肖给他带话,请他回来一趟。
老肖龇牙一笑:“沈大人晚间就回来!明日要走一趟怀安卫。”
陆蓁脱口而出:“我可以跟着去吗?”
怀安卫是她父兄发配的地方。巴图在怀安看管采石场,上回跟她说过,她爹和四哥就在那边采石场服役。
老肖哪能不知道陆夫人心里想什么呢,索性把这几日外头的事都告诉了她:
“京中有言官弹劾沈大人,说大人暂代宣府军政,陆爷和夫人您的几位兄长就不好在宣府卫所服役,否则大人有假公济私之嫌。这几日朝廷来了信报,要把陆爷和几位陆郎子发配到大同那边的阵前去。沈大人明日去怀安卫,就是为着这个事。”
陆蓁一听着了急。大哥和三哥她稍微放得下心,她爹和四哥是万万去不得沙场的。她爹以祖父的荫封入的锦衣卫,这些年一直都是做的上官,论武力攻伐,莫说跟沈誉比,就是跟边城的士卒都比不了。四哥更不用说,从小身子就比别人弱,一点功夫都没有,到阵上去不是白白送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