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一声,洪亮的撞钟声在山谷间回荡,鸟雀从林间惊起,叽叽喳喳,又依山谷盘旋而起,成群结队掠过天际。
伴随着连绵的钟声,一阵巨大的山风袭来。
众人以袖掩面。
杨敏之抬头向钟声传来的方向望去。他眼前,不远的山崖上,观景亭中,或坐或站的众人也都情不自禁掩袖遮风。
突然,一顶帷帽从亭中翩然飞出,宛如白鸽从笼中脱出,不顾它的主人的娇声惊呼,在空中盘旋,飞出几个曼妙的舞姿,最后落到杨敏之的脚边,软软的覆了一段轻纱到地面上的这双云头履上。
杨敏之弯腰从地上拾起帷帽。
郑璧借大风之势,推他脱开人群,杨家的随从也赶忙跟上去。
跟在后头的人,三三两两的松动开,有的嫌山路难行转头下山,有的继续跟着杨敏之一行人往上走。
再转一个弯,就到观景亭附近。
观景亭中匆匆走出一个仆妇,走到杨敏之跟前,屈膝万福,接过帷帽道谢。
从山下爬上来的众人,气喘吁吁,停在山崖边歇息。这才看清观景亭中的人,以及,中间的娉婷少女。
少女接过仆妇从杨敏之手中拿回的帷帽,向杨敏之和众人所在的方向投下怯生生的惊鸿一瞥,随后便将帷帽重新覆于脸上。
只这一眼,众人只见眼前的少女,若蓬莱仙客,艳夺天光,让人不禁看痴。可是本该全然绽放的艳色,却敛于温婉羞怯的眉目之间,如渚上烟波,弥漫着淡淡的愁绪和不安,让人忍不住想要去吹散它。
山风凝笑脸,朝露泫啼妆。少女美丽的容颜从杨敏之平静深邃的眼眸中滑过,脑海中却不由浮现出这样一句诗,以及一种莫名的熟识感。
“是承恩侯府……”有人认出软轿上锦绣织就的标识。
两年前,张淑妃被晋为贵妃,万岁的恩宠推及贵妃家人,赐贵妃家兄侯爵之位,敕造承恩侯府。承恩侯一家今年春才正式搬入京中开府居住,在京中高门中虽尚未展露头角,煊赫之势已扑面而来。
这个少女,从年龄和惊人的美貌上,不难推断,就是承恩侯唯一的女儿、贵妃嫡亲的侄女。
众人从未见过被皇帝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贵妃娘娘长得到底有多美。现在他们大受震撼,贵妃的侄女已美如斯,何况贵妃乎?
“怪不得……”有人喟叹。
有心直口快的:“不敢信!杀猪家的妹妹妲己转世,女儿又生的如此!天地精华都长他们家去了?”
有人低声警告:“慎言,慎言!”
“承恩侯本来就是屠户出身啊!”还是有不服气的低声道。
郑璧甚是诧异。他是农家子,今年才来京城赴春闱,对京城的外戚勋爵所知不多。
承恩侯府也不搭理众人的窃窃私语。张姝重坐回软轿,奴仆和婢女随行在侧,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下山而去。
杨敏之对交头接耳声充耳不闻,回头看向承恩侯府离去的方向,神色淡然。
今日之前他没有见过承恩侯府之人也不认识承恩侯,却不妨碍他曾以承恩侯及其身后的贵妃为棋子,引敌手入局。
世人鄙薄承恩侯和贵妃的出身,又艳羡其泼天的富贵。
于他,不过是在恰当的时机,在朝堂权谋中用于推波助澜的棋子尔。
杨敏之略勾了勾唇,携郑璧和杨家随从继续赶往山顶的红螺寺。
到了寺间,僧人们正在早课。杨敏之拜会过主持,不劳烦他陪同,叫了一个打扫的小沙弥,随自己去供奉祖父的牌位。
跟着上山一路走到山顶的,只剩下几个诚心向学的学子。
郑璧性情洒脱,素爱交友闲谈,自带了学子们去清谈,满足他们的仰慕之情。
小沙弥把杨敏之领到供奉牌位的大殿中,絮絮的说承恩侯府千金天还没亮就来给祖父祖母上香,还添了五百金香油钱,孝心善行,诚心可嘉,佛祖定会护佑。小沙弥边说边虔诚的双手合掌,口呼“善哉”。
小沙弥这番话,也不知有意无意。杨敏之的两个长随听了,杨源有些局促,杨清摸了摸鼻子笑嘻嘻去大殿外找郑璧一行人。
杨敏之淡淡一笑。从怀中掏出银两递给小沙弥。
小沙弥忙递上功德簿和笔墨。虽比不得承恩侯府财大气粗,这可是状元郎的墨宝啊。
杨敏之执笔添上。
功德簿上右侧一处,落着承恩侯府侯爷的姓名,字迹娟秀。
第2章 承恩侯府
张姝回到承恩侯府。张侯爷和候夫人何氏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两年前万岁下旨赐爵,为了显示圣恩隆重,由工部营缮司亲自监造承恩侯府。直到去年冬天,侯府的修造才完工。今春,他们一家正式从老家河间搬到京城开府。此时他们便是在京城的新家,门口的牌匾上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承恩侯府”。
张姝靠到何氏身边,揽着何氏的腰娇滴滴的叫了一声“娘亲”,朝一旁乐呵呵边走边擦汗的张侯爷娇嗔道:“爹爹,您也顾惜点母亲,母亲身子本就禁不得劳累,怎的不让她在屋里歇息。”
“辛苦了我的娇娇儿,莫怪你爹爹,今日本该我和你爹去祭拜二老,我们无用,只能使唤你跑腿。你去祭拜先人,我们不在门口等候,却在屋里大摇大摆的坐着,像什么话?让别个没得说闲话,传到宫里,有损娘娘的体面。”
何氏慈爱的搂过闺女,絮絮的轻声说着话,两人亲密的朝前走。
何氏生张姝的时候,胎像不好,生产过程凶险万分,以至伤了根本。这些年,每月来小日子这几天,总有一日血下的像要止不住似的。昨夜就赶上一遭,难受了一夜,早上才缓过来。
来京城后,何氏得太医调养,比前些年在老家强多了。但是在张姝和张侯爷眼中,还是易碎的瓷人儿一个。父女二人哪舍得让她多劳累。
何氏摸了摸闺女身上的旧披风。这是婆母在世时给小姑亲手做的,准备给她及笄时穿。后来小姑十六岁选秀上了京城,这件披风到底没穿成。
小姑走前留给张姝。一直压箱底放着。到今年张姝也满十六芳华,正好可以穿了,披风却褪了色,变成了旧衣裳。家翁在婆母还怀着小姑时就去世了。再到婆母去世时,女儿尚未出生,连祖父祖母长什么样子都不晓得。今日去红螺寺祭拜二老,却记得穿上这件旧衣。女儿的一番乖巧心思,让何氏心里既欣慰又疼爱的紧。
张侯爷抱怨道:“都怪翠翠,白日里闲的!夜里发个什么梦!母亲最是慈和的人,便是托了梦来,我们在家里备上香案祭拜,母亲也不会责怪。她倒好,惯会差遣她哥和嫂子,现下连侄女也使唤上了!”
何氏蹙眉:“侯爷,请慎言,这是京城,可不是老家一亩三分地,张口就浑说的毛病可改一改罢。”
张侯爷心虚的拿汗巾子又擦了一遍脸:“夫人,还是你和娘娘最孝心,比我晓得惦念爹娘,加上我娇娇儿懂事。咱这新宅子,我住的还不大适应,夜里做梦总还在县里杀猪呐!”
一句话逗得母女二人掩唇轻笑起来。三人边走边说,回到主屋。
张姝依偎在何氏身边,坐到靠窗边的榻上,望着院中花树,笑意在唇边荡漾,靠到何氏耳边轻声细语道:
“娘,今日在祖父祖母的牌位前,我把您和爹爹、贵妃娘娘的心意都带给了二老,您们莫要愧疚。我还跟祖母祷告,请她老人家在天上保佑娘娘、保佑爹爹和您,还有二皇子殿下。”她所说的二皇子是张贵妃之子,时年六岁。
何氏爱怜道:“你祖母也会保佑我们的娇娇儿一世平安喜乐。”
张姝低头嗯了一声,淡淡的红霞飞上脸颊,长睫垂下。
那时,她跪在蒲团上,诵经完毕,又跟祖母说了好些悄悄话。
没想到,从红螺寺下山的路上,就碰到了两年前就应郑重道谢而不得的那个人。
被山风吹掉的帷帽,恰巧被他拾起来归还。
坐回软轿后,她在轿中取下帷帽,帷帽仿佛因为经了他的手变得滚烫陌生。
今日,众人看到她的面容时,露出一片惊艳之色,唯独他神色平静,不为美色所动。
所以,两年前元宵节的夜晚,那个迷了路在国子监门口抽泣的小娘子,即使摘下脸上的兔子面具,也不会和今日有什么不同吧。就算不知道面具下有着一张多么美丽的面容,他还是向那个满身脏兮兮的陌生小娘子伸出友善之手,把她送回亲人身边。
两年前,她和她的家人没来得及跟他道一声谢。不知道如今他是否还记得呢。于他而言,那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吧。
张姝眼波流转,轻轻的靠在母亲肩头。
何氏想她来回奔波,必然劳累疲乏,便让她回屋休息。
张姝走后,张侯爷坐过来,帮何氏按揉腰间,亲昵笑道:“娘子,等胡太医把你的身子调理好,给我再生个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