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何氏醒转过来,张侯爷才咬牙哼哼了两声,叫闺女勿哭,先去照顾何氏。
张姝的眼泪哪止得住,一边流泪一边扶着母亲到厢房安歇。空出地方让郎中给父亲看伤。
陆蓁适才去了外院,盘问送侯爷回来的宫中侍卫,才大致了解了当时的情形。
今日的朝会可称得上血雨腥风。受杖责的不止侯爷,还有户部和工部的几位侍郎大人。以及几个五品不到的低等胥吏,和通州河运码头总管衙门的几个主事,都被拖到太极殿外挨了打。其中就有侯爷的忘年交秦韬。
其余的,侍卫语焉不详,只说侯爷和秦大人挨得最轻。不过二十杖而已,万岁已经很给侯爷留了情面。
如果张侯爷听到侍卫这么说,绝对不会感受到任何慰藉。他又不是巴巴的凑上去挨打的!
朝会上,都察院上奏京中勋贵和朝中官员收受商贾贿赂,把他和几名户部官员、通州码头总管衙门统统揭发出来。
都察院一直在查运河商税一事。南来北往的大运河上,每日都是上百万两的钱粮和货物周转。但是不论户部还是内廷掌管的市舶司,都收不上多少税银。
商贾拿银子打点朝中官员和京中勋贵,拿了帖子一路畅通南北,再从手指缝里漏一点好处给所过码头的总管衙门和税关,皂吏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去。
都察院借银票一事,拔出萝卜带出泥,将京杭运河查了个遍,把揪出来的官员和皂吏也都打了个遍。
张侯爷在殿中听着外面传来的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两股打战冷汗直冒。
万岁和都察院倒没有格外为难他,万岁貌似还很亲切的问他,该怎么自罚。
他按照杨敏之交代的,向万岁叩首请罪,表示愿意将万岁恩赏于他的庄田和耕地中的三成回归官田,三成佃给无地农户。同时,配合内阁正在主导的土地清丈,三个月内将自己名下和河间张氏族人的土地和佃户一一造册,呈交河间县令。
万岁非常欣慰。
关于他的戏份应当到此结束。
谁知礼部侍郎秦大人突然出列请奏,说什么王子犯法也要与庶民同罪,何况一个外戚乎!
当时秦大人自己的儿子正在殿外挨打。他不为秦韬求情,反而为维护国法不惜冒犯龙颜,其高风亮节让朝臣们大为眼红,于是纷纷表露忠君之心,不甘落于人后。
殿上本来就是文臣们打嘴仗的地方,一时就吵吵嚷嚷起来。
最后,害得张侯爷被拖出去打了板子。
原以为不过是个苦肉计,打到身上才晓得真疼啊。
等被抬回侯府,把夫人吓晕,把娇娇儿吓哭,侯爷自己在床上趴了几天,回过神来,越想越不对劲。
大掌往床上一拍,恨的牙痒痒:“杨敏之竖子小儿!本侯被他算计了!”
何氏惊讶问他。
喜鹊帮张姝打理主院,侯爷与夫人说话也不避讳她这个小婢女,全让她听了去。
杨大人一头哄骗侯爷挨了板子,一头哄骗她家姑娘跟他好。让她越想越气愤。
转头就把侯爷说的一股脑告诉了张姝。
第46章 三人成虎
张姝心中震惊,但并不太相信父亲的判断。
银票最后既到万岁手上,难免不被牵扯到朝政中。杨敏之与她说过,他没有利用父亲在朝堂上做文章。父亲在大殿上的呈词是他教的,他应该没有料到是这样吧。
可心里总是沉沉的。
张侯爷身上的外伤一天天好起来,接着又犯了热疾。他本就比别人肥胖,进入毒五月以来,别人还未觉得有多热,他稍动一动就大汗淋漓。这番挨了廷杖,镇日趴在床上养伤,湿毒排不出去,胸前起了一层汗疹。
郎中给他开了清热毒的药,给侯夫人开了安神静心的汤剂。侯爷夫妇一个病一个弱,家事应酬都撒开手,全交到张姝手上。
张侯爷为人仗义豪爽,平日里与他们有来往的人家大都不避嫌,都派人来慰问。只是侯爷的伤处不大体面,他也不耐烦应付访客,叫闺女自己拿主意。
侯夫人也在休养,夫人之间的一应人情往来,张姝叫管事该收的收着,该记的记上,等母亲好了之后再安排回礼。
让她没想到的是,吴倩儿竟然亲自登门,带来承恩公夫人的请帖,还指明拜访她。
与她一同来的,还有吴宣林。
张姝不是个热情外露善于言辞之人,与吴倩儿也话不投机,谢过她和承恩公府的关心之后两人就无话可说。
她与吴宣林自从上次他请她和陆蓁去戏园看过戏后,就再没见过。相比于上回的热忱爽朗,他似乎陡然间变得沉默了。
吴宣林默默的看了她一眼。那日微雨,她跟他和陆蓁匆匆辞别,他鬼使神差的跟在她马车后,看她撑伞走向杨敏之,脚步轻盈欢快,轻纱覆面虽看不清面容,却挡不住她的娇羞和喜悦。
至今日,因为侯府的事,神采黯淡,淡淡愁绪又浮现到她娇美的脸上。
“二郎,你不是对侯爷和张娘子一直挂记于心么,既来了怎得都不问候一声?”
吴倩儿转头看张姝,还是那副漠然的样子:“张娘子莫理会我,我喝会茶就好。”说着接过婢女的茶,埋头吹盏,不再搭理他们。
吴宣林这才跟她拱手见礼,想跟她借一步说话。
他们走得离吴倩儿远远的,张姝客气的问:“二公子有何事找我?”
他神色复杂的看了她一眼,旋即回避她的目光,下定决心似的说:
“张娘子,我来是想跟你提个醒,杨敏之与你我不同,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侯爷就是着了他和都察院的道才受杖刑,娘子你、也莫要被他诓骗!”
冷不防他提起杨敏之,张姝双颊泛红,刚要矢口否认,出口的却是下意识的反驳:“他并不曾骗过我与父亲!”
“你可知这些时日内阁在做些什么?”
吴宣林看她茫然的表情就知道她对外间发生的事浑然不知。
自从侯爷被廷杖,京中勋贵王公们接连被都察院弹劾,他们与朝中官员和商贾勾结收受贿赂、侵占良田、奴役农户为奴的行径被揭发,无不胆战心惊,人人自危。
连向来严厉约束族人的承恩公府也被都察院指摘出错处,承恩公自惭告罪,派世子也就是吴宣林的兄长,即刻回故里配合当地衙门清丈土地。还有几位老驸马,封地早就超过规制,这回也被都察院一锅端了。
遭都察院弹劾的人家无不怨气满腹却不敢喊冤。连最得圣宠的贵妃娘娘的亲兄长都在太极殿上被当众扒裤子打屁股,谁还敢腆着脸跟万岁求情?
挨打事小,失了体面事大。损失土地钱财只是割肉之痛,若因此被夺了爵位,那可就要了老命了。
在锦衣卫的严厉督察和内阁的新政法令压制下,王公贵族们只得老老实实的认罪,罚没贿金,不敢再阻扰户部清丈,也无人再敢与商贾勾连。
听吴宣林说完,张姝还是摇头:“家父一时行为失当,受了责罚,岂能怪到都察院头上。”
提到父亲,想起这几日的担惊受怕,她又红了眼圈。但到底在外人面前,不能失态。
吴宣林心中黯然,艰难开口:“张娘子上回......去的宝山阁,你可知,那是司礼监李掌印的私产。杨敏之与司礼监到底有多少裹缠不清的牵连,我也不大清楚。总之,他通过司礼监,窥伺内廷,揣度万岁的态度,这已是大不敬!”
光揣度万岁的心思这一点,就令人不寒而栗。若不是杨敏之完全掌握了万岁所思所想,这次都察院也不会如此精准的一击而中,让整个京中的权贵都为之颠覆。
听他贸然说出“宝山阁”,张姝面红耳赤,羞怒道:“二公子,您跟踪我?”
“您说这些,与杨大人又有何关?律法如此,政令如此,不论是侯爷、伯爷,还是升斗小民,不都应该恪守朝廷的律令吗?若因为自身的利益被薄损,就心生怨恨、妄议朝政,诽议朝中官员乃至圣上,难道不是真正的大不敬吗?”
吴宣林被她陡然的严词厉色吓了一跳。还是那个娇滴滴的女娘,话语声也还是那么温软。然而一字一句连声发问,不见半分怯弱与退让。
“杨大人他心机深沉善于谋算,都察院已成为他的私人!如今朝中已经暗暗有尊他为‘小阁老’的流言蜚语。万岁现在用得到他,放任其坐大。若一时不慎误入歧途,只怕会重蹈卢温与卢梦麟祖孙的覆辙!到头来张娘子你岂不受他拖累!”
“我……自然是盼着张娘子好好的,一世平安顺遂!”吴宣林说完,脸颊通红,大着胆子看她。
“张娘子,我……”
他鼓起勇气再度开腔,被张姝柔声打断:
“二公子好意我心领了!”
她对着他躬身行万福之礼,便是要送客了。
多的话一句也不肯同他说。
吴宣林深觉无力,顿了一顿,拔腿就走,不再看她也不等吴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