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色已黑,禅房内点了几盏油灯,昏黄如豆。
丹虎依然跪在地上,问:“沈大人叫我一切听大人行事,接下来该如何?”
杨敏之将沈誉给陆骞的信和婚书重新放入信封内,还给丹虎。叫他起来,先等自己片刻。
他开门迈步而出,山风冲入门内,昏黄的灯光被吹得摇晃起来。高大身影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影子,转瞬融入门外无边的黑暗。
丹虎慌忙起身跟上去。
大殿中,僧人们做晚课的吟诵声在空旷的山寺回荡。
杨敏之长腿疾行,还未到佛堂,张姝沿长廊迎着他走过来。
“我有话要同你说。”两人几乎同时出口,不禁莞尔。
还是张姝先开口:“虞将军的牌位供奉在这里,但是这几年虞夫人从不曾来过。”
在她面前才有的柔和目光,因她的话闪现锐芒。
第51章 夜半之约
她望着他,补充道:“我适才查看了京中世家的布施名簿。”
刚才在佛堂上香时,小沙弥与她搭讪,无意说起几年前虞氏将虞将军牌位供奉到红螺寺以后,就再没来过。
当时范大人也从灵骨塔回来。她灵机一动,让杨清跟范大人知会了一声。请范大人以查案为名,叫管理布施名簿的监院将这几年的名簿都调了出来。
红螺寺自己留存的布施名簿都按照年份和世家姓氏抄录归类,虞夫人未出嫁前出自虞氏,出嫁后从属武安侯府,查起来并不难。
时人重死胜过重生。对于家中亡故的长辈,如武安侯府这样的勋爵之家,一年至少四次供奉是少不了的——生辰,忌日,寒食节和上元节期间。漏掉一次记录有可能,但次次记录都找不到......
让人想不通。除非……
杨敏之与她对望,已全然明白。
她又把江六郎从宣府搜罗到暗香丸一事告诉了他。
他握住她的手,以笑安慰她:“看来我们要接近真相了。”
“你要跟我说什么?”她问他。
深山的夜空漆黑如鸦羽,星光稀薄,寒意沁人骨髓,她的小手冰冷。
他本来打算即刻下山和丹虎回城,突然改变主意,“你先回客院歇一会儿,我有些急事要处理,寅时一刻我来找你,我们去后山山顶等日出。”
张姝羞涩点头,和喜鹊回了知客僧给她们安排的客院。
梳洗过后,打开喜鹊给她带来的衣物包袱。
“你怎么拿的这件?”
一件秋香色的外裳。是她最不喜欢的颜色,而且还是一件圆领窄袖的男子袍衫样式。
喜鹊收回揉腿的手,跟她解释:“当时您说,挑几套华服预备在宫宴那几天穿,剩下的随便带几件半旧的衣裳就行了,也就没仔细挑。”
“不过姑娘,您别看这颜色黄不黄绿不绿的,料子可不一般呐。您摸摸,多软多滑!当初为了方便您骑马穿,紧赶着从成衣铺子买的,还崭新的、您一次没穿过呢!”
张姝原就是不情不愿到公府别院来的,收拾衣物时也不上心。哪晓得杨敏之会到西山来找她呢。
尽管不喜欢,还是替换掉身上已经沾染了尘土的罗裙。的确如喜鹊卖力夸奖的那样,滑腻柔软若无物。
不知是这些日子身量又长了,还是买的时候没量准尺寸,没有她平常穿得衣裳那么宽适。盈盈饱满的胸,细腰,丰臀......绷的稍微有些紧的袍衫下,是一副不胖但也绝对不干瘦的好身材,该长肉的地方一分也不含糊。
喜鹊看得脸红耳热,按着她重新坐下,手中飞快的把已经束成道姑髻的头发放下来,拿浓密的长发遮掩住前胸,在她脑后松松的绾了两个发环,形似堕仙髻又不是。
张姝拿着靶儿镜左看右看,甚为满意,笑眯眯的夸她手巧。
喜鹊无奈:“欣赏够了没?明天早上我就给您编这个。”说着就要把发髻重新打散,服侍她安寝。
“不要!”张姝偏过头去,“我这会儿又不困!”
不但不睡,还让喜鹊把胭脂和口脂都摆出来。
喜鹊这时方知,她家姑娘半夜三更还要跟外男去看什么日出!
“不行!”喜鹊斩钉截铁道。
“不放心你就跟着我。”
喜鹊不吭声,张姝就当她同意了,体贴的说:“你先睡会儿,寅时我叫你。”
她催喜鹊上床去睡,她还要看会儿佛经。
喜鹊拗不过,起初还躺在床上歪着头一眼不错的盯着她,没一会儿功夫,眼皮就耷拉下去,疲惫的鼾声从帐中响起。
张姝微笑着拿梳子梳理胸襟前的秀发,坐在窗榻前以手肘支头,缓缓合目。
……
“大人想以重启金风号上的歹徒劫案为由,让那背后之人自己暴露出来?”
禅房内,杨清拿火折子又点燃几盏灯油。
丹虎和范大人侧坐在堂前。
发出疑问的是范大人。他从灵骨塔安放亡母骨灰回来,就被杨清央去帮了个小忙,接着又被杨敏之请过来。
杨敏之站在佛龛前,刚劲的手臂从挽起的袖中伸出,就着墙壁上灯盏的焰火点燃檀香,随后插入香炉中。
灰色烟雾袅袅升起。
橘黄的灯光中,俊美的面容沉静如常。
“从金风号上跳河的那个歹徒没有死,宫宴前范大人掐准时机去北镇抚司要人,动静越大越好。沈誉在宣府未回,陆如柏在西山行宫防卫。北镇抚司无人做主。等西山这边得到消息,看看是谁会从宫宴上提前退席。”一缕极浅的笑从他唇边浮现又消失,甚是玩味。
他望向丹虎,接着道:“不过那人应该早不在北镇抚司了吧?沈大人把他藏到了何处?”
丹虎神色惊疑,转而露出钦佩之色。怪不得沈大人跟他说,与杨敏之打交道要格外打起十二分精神,此人智多近妖,一点马虎眼都打不得。
“沈大人早就怀疑那二人与陆如柏有些瓜葛,那日从通州码头回来带他们到北镇抚司只走了个过场。其中一人被大人您所杀,当时就死了,这绝对没有骗您!”
“另一个跳河的,确实没有死。沈大人将他秘密安置在另一处牢里。他跳下河时摔破了头颅,一直昏迷不醒,后来腹部也烂穿了。兄弟们拿药给他吊着命。只能说还有一口气在,就是个活死人而已!若是能从他口里问出什么来,沈大人早就问出来了……”
他一口气全抖搂出来。反正沈大人已跟他讲过,到了京师这边全听杨敏之的。
老范听得目瞪口呆。不过他已经明白了杨敏之的意思,冲丹虎摆手,笑道:“死人也有死人的用处!他背后之人哪晓得他是死是活?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嘛。何况这两个歹徒本就应该由刑部捉拿归案……”
“那两个歹徒幕后的真正主使是武安侯府,不是陆如柏,”杨敏之纠正丹虎方才的话,朝老范亲切一笑,“范大人,您想好了,确定要跟我淌这趟浑水么?”
老范被他的话惊呆住。
只见眼前的年轻权臣倾身探向他发问,笑语晏晏,神采飞扬的眉目在蒙眬的灯烛火光中时而模糊时而深刻。
他神色变了几变,鼓足勇气问道:“若有人就此挑起立储之争,大人您会站在哪边?”
怪不得一而再再而三的碰到他与侯府千金在一处。老范顿时觉得自己什么都看明白了。
“不论大人站在哪边,卑职都当追随大人,唯大人之命是从!”
杨敏之似乎被他无知无畏的坦诚打动,轻笑摇头,对他道:“某所立之处,唯国法矣!范大人毋需紧张,您只需时刻记住,您所听命与依据的,永远是国朝的律法!不论是武安侯府还是谁,与律法相悖,就是与万岁和朝廷为敌。有律法这柄利器在手,大人何惧之有?
老范揣摩他话中深意,再次试探道:“所以,大人的意思......不论是去北镇抚司要人,还是将武安侯府揭露出来,只需我秉持公正,严格按照律法行事即可?”
杨敏之拿起茶盏,垂目淡淡道:“大人能以皂吏之身升任刑部司郎中,足以证明您是有能力之人。说不定以后我还得恭称您一声尚书大人。”
已尽心提点于他,如果还是陷入不利之境,他可不会像秦尚书捞儿子那样,费心费力的去捞他。
老范这时才是真的明白了,既心惊肉跳,又激奋不已。行走于仕途之人,既怕时运不济,也不希望太过平淡。杨敏之要他做这把刀,他便要亮出最锋利的刀刃!
老范和丹虎又就具体事宜商量了一番。丹虎有锦衣卫的令牌,连夜返回京城,给陆老大人送信,再按照杨敏之吩咐的,部署监视武安侯府。
等他们都散了,几近寅时。
他行至客院,张姝房中的窗前,一盏灯微弱的好像快要燃烧殆尽,在窗纱上映照出一个单薄的人影。
他隔着窗户轻轻敲了几下。
“谁?”窗边的人影惊的一瑟。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