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濯道了声“是”,眼见车子朝着他意料之外的方式驶去,忙不迭道:“不是看红叶吗?香山、八达岭、红螺寺、喇叭沟,哪个不行啊,各位咱现在是朝哪去呢?”
天辰很轻地笑了一声:“诓爸爸说去看红叶的,你还真信啊。”
珠玉回头看他,手上递了瓶水过来:“不想去的话可以把你半道放下,或者先送你回家,想去的话跟着爬爬也不错。”
叶青濯伸手接了过来,恍然大悟。
“所以你们,要去青崖是吗?”
那座……天桑当年身亡于其中的山?
第132章 长决肆
青崖岭不是没有枫树,只是数量占比较少,离得远了看,只几棵点缀其中,规模不算很大。
叶青濯非常有眼色地选了另一条登山道,估摸着自己的体力大概会比这两人先耗尽,便把车钥匙也一起拿着了,到时候要是先行下山的话,就刚好能在车里坐着等会。
珠玉分了些水和吃的给他,目送着人背包走得远了些,才同天辰一起朝上爬去。
秋风干燥泠冽,吹在脸上有些微的疼痛感,不时卷起些许掉落的残叶从身侧飘过,珠玉伸手抓着拦截,又从另一侧将它顺着风送出去,如此重复,乐此不疲。
这条山路的前后左右举目可见之处界瞧不到有旁人的身影,或许归因于此山并不算是大热的旅游景点,总显得更加萧瑟。
天辰跟在她的身后,沉默了许久之后终于开口:“阿玉,所以当时在凤凰洞里,你的失控,也和妈妈有关吗?”
珠玉在前面轻轻笑了一声,反问道:“你也觉得我小题大做,有点反常了是吧?”
天辰没有说是,也没说不是。
不过他确实觉得那种反应太过激了,姜玠是对她有算计,有隐瞒,珠玉可以生气,可以打他骂他,但唯独不能咒他去死。
姜玠不应该被这么对待。
他只是一枚棋子,身后执棋者万千,纵使是有着自由意志的人,可说实话,姜玠在每桩事情之上,看似能左右发展趋势,其实,也并没有多少可以做决定的余地。
而珠玉在洞内那时候的状态,更像是理智崩塌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完全朝着她预设的方向背道而驰,将她的某种希望彻彻底底地斩断了。
天辰保持着安静。
珠玉没得到任何回应,也没有在意,依旧自顾自地往上爬,口中继续道:“姜玠挺会演,我觉得我也不赖,所以你或许没有看出来,我那时候已经有点不想活了。我这人,实在小心眼,又太能记仇,起先误以为是爸爸和你一起害死了妈妈的时候,尚且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都能恨你们这么久,那你想,等终于发现这个罪人是我的时候呢?”
“我能不恨死了自己吗?”
“杀石生兽的时候我就在想啊,等把你们送出去之后,死了就好了,死了就能在白石里和妈妈团聚了。我问过珍姨的,死了之后是不是也能魂归祖山。她告诉我,相信,就会发生。”
“死后可以到一个有妈妈的地方,难道不是好事吗?”
“但我记得,妈妈在反景里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永别’。天辰,你说好不好笑,我那个当口还在琢磨着呢,真是奇怪,怎么能叫做永别呢,既然死后总会归于祖山,我又做不到永生不死,这样一来,不是总会有见面的一天吗?”
“结果呢,成了谶言了。”
“天辰,在我最崩溃的时候,得知我得到了永生。”
“我有脑子,也有正常的分辨力,不是分不清什么是真心、什么是算计,可我实在生气,气姜玠选择了一种摆明了并不信任我的方式,他不觉得我能有这样的觉悟吗?他跟我好好说啊,我懂的,相天师有自己的责任,身为天女更是任重道远,若要说长生,确实是唯一的出路。”
“妈妈要我活着,他们也叫我活着,可以,我明白,我也心甘情愿。可他为什么就是不肯跟我讲呢?”
“但我有错,再混乱的心绪,也不该那样说他的,我欠他个道歉。”
珠玉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气把那些全倒了个干净,连喘都没带喘的,中间夹杂着些问句,但明显只是单纯地在倾诉,完全没有要叫天辰安慰她的意图。
天辰也属实是插不进话去,见她脚步突然间一顿,还以为是又收不住情绪,紧赶两步上前时就看到她朝后无声地摆了摆手,从兜里摸出来了手机,屏幕上滑动了一下贴去了耳边。
“珍姨,是我,你说。”
反正大事了结,也不用再去费尽心思遮掩什么了,两人间不久前就恢复了联系,只是这电话打得突然,珠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着急要去山顶,便冲天辰打着手势,叫他在前头带路,她要继续朝上爬。
天辰还是有些不太放心,看她神色坚决,只得绕过她身侧扶着垂下的树枝朝上攀去。
珠玉也就是分出了一只手来握着手机,走得身形依旧稳当,电话那头似乎是说得很急,她只静静听着,间歇发出些轻笑和应和的声音来。
及至快到山顶的时候,还是一个人都没看到,也没瞧见叶青濯,兴许是自己觉得累,打道回府了。
看珠玉电话的连贯性推断,这山上信号是覆盖着的,天辰拉了下珠玉示意已经到了,摸出手机来给叶青濯发了个问号。
那头很快传回来张照片,是他举着从天辰屋里摸来的登山杖的自拍,随后又发来张照片,说再往上爬一点就要回去了,实在是太累。
珠玉瞥了眼不远处被劈成两半的山石,语气温和:“很好找的,他还记得你喜欢灯呢,那小院子里、车身上都快被占领了,等到了之后叫他收敛点,晚上都照得我睡不着。”
而后又是寒暄几句,电话挂断后冲着不远处探看的天辰扬了扬手机。
天辰道:“珍姨和马叔?”
珠玉点头:“珍姨和马叔。”
天辰便笑起来:“挺好的。”
珠玉揣兜,是挺好,只是硬生生地拖了这么多年。
她叹了口气,抬眼去打量那石块,多年冲刷,好似是往下陷进去了些距离,一条不算很大的裂缝从中间劈开,周遭还维持着碎裂的痕迹,石下有数眼清泉,正在往外涌着微弱的水流。
珠玉跳了下去,凑近着去看,断裂面应该是闪电接触后经快速冷却形成的玻璃质地,轻敲时声音清脆,呈现不太均匀的深灰色。
她朝四周看去,植被的恢复能力实在惊人,就算知道这里曾遭受过雷击,除了这块裂石之外也看不到别的痕迹了。
“会有别人注意到么?”
天辰蹲在她身侧也细看着那石头,摇了摇头道:“应该不会。这块区域的雷暴天数本就比同纬度要多,东南临海,再加上西北靠山,很容易有带电的积雨云。”
珠玉起身,坐去了旁边:“那晚就是落雷雷对吗,还是我引来的,列缺在那时候就……”
天辰安慰地拍拍她的后背,将细节一一填补:“鹊群之所以选择在百日宴前动手,就是因为妈妈大张旗鼓地给你种了丝。阿玉,你不要把事情都揽在你身上,你那会才三个月不到,仅凭一人之力,是做不了什么改变的,再说,这原本就在她的计划当中。”
珠玉揽着自己的膝盖:“我后来想清楚了一些事,既然要相天师能发挥出列缺原本的水平,又要让其长生,从根本的角度考虑,要从不到百日开始种丝,还需重塑骨血才能达成前一目的,那么长生,不可能只是继承了姜玠的心脏。”
天辰显然也有此考量,接着道:“所以并不是赋予了无启现在的长生,而是一开始时,由后土娘娘赋予的‘那种’长生。”
神人凋落乃是大势,他们在有了筹划的那一刻起,就准备着在后人身上将这一机制重又刷新。
他们在造神。
也就是说,珠玉现在等于是开天时的天女,叠加了后土转六道时创造的无启,也就能解释转化之后的反应为什么如此之大了——毕竟,这也只是一介肉身。
珠玉表示赞同:“我猜,如果不是有列缺,不可能是只有吐血这么简单。”
她还有一点没有想通:“可之前的这么多年里,难道就没有一个相天师和无启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吗?”
天辰长叹一口气:“不止,据我猜测,或许他们曾经想要尝试的组合不止一种,神人百类,能承接天命者众多,其中自由组合的方式多到数不胜数。或许,重置力量这一计划,在其他的组合中,都出于各种未知的因素失败了。”
珠玉笑得怅然若失:“或许是要各种天时地利掺杂,才能严丝合缝地达成这一效果。只有我们,只有……我们。”
她的视线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不知道眺望些什么,随即似梦呓般地说了一句:“我和他,本就是天生一对。”
这句话实在太轻飘飘,轻到天辰根本就没有听到,他看着脚下的土壤,将手掌贴了上去,问道:“阿玉,这样你会有一百二十年长眠地底,真的没关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