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再大一些,我去寿安宫向太后请安,一眼就瞧见了那个在屏风后探头探脑的你。”
他对着毫无反应的阿离,抿唇笑了笑:“那时我不是故意吓你,只是想看看那个襁褓里的小孩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他支开身边的宫人,在寿安宫绕了一圈,成功逮住了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
“小尾巴”被他突然的回头吓到,跌坐在草地里,吓得眼泪汪汪。
他这才慌了神,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使劲浑身解数去哄她。
“小尾巴”很快被他奇迹般地哄好,主动朝他伸出了手,说话瓮声瓮气的:“你,扶我起来。”
他没有任何犹豫地牵住她的手,将这个还没自己胸口高的小女孩拉起来,头一次有了被需要的感觉:“走,我带你出去玩。”
最初,只是将她当做要好的玩伴,需要照顾的妹妹。
可慢慢地,她占据了他的整颗心,他希望她可以一辈子毫无顾虑地依靠他,而他永远都不会嫌烦。
谢璟川的语气很轻,像是怕打扰到什么:“我们偶尔会偷溜着策马出城,比试谁能先跑到京郊的湖边。”
“这样的比试你回回都能拿第一,你先到了就跳下马,靠在湖边的大树下等着我。”
芳草萋萋的城郊,两匹马儿自顾自地踱步到湖边饮水,两个小人枕着胳膊,悠闲半躺在树荫下,吹着风,看着云,说着话。
空中是吹不散的青草香,和少女银铃般的笑声。
直到天色渐暗,阿离困意涌上,不肯自己骑马回去。
谢璟川嘴上说着她耍赖皮,却早已走到她身前,蹲下,拍拍自己的肩膀。
阿离安心地趴在他背上,睡醒了便将随手扯下的狗尾巴草插在他发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咯咯坏笑。
谢璟川用余光瞧见湖面中自己头上开始长草,心里莫名甜滋滋的,也不戳穿她,只是将她往上掂一掂,吓得阿离赶紧搂住他的脖颈。
漫天的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两匹马儿听话地跟在他们身后,慢慢地朝城门走去。
他自小活在一个充满谎言的世界里,虚假的父皇母妃,虚假的身份,虚假的感情,让他也习惯以虚假的自己示人。
唯有她,从不掩饰自己的喜恶,只有面对着她,谢璟川才能感到自己是真切地活着的,是一个真切的、活生生的人。
人人都说,郡主跋扈无脑,是攀附着太子,才有如今的好日子,可只有谢璟川自己知道,是他离不开阿离,是他引诱纵容着阿离攀附上他。
谢璟川忽而停顿了一下,眼中的温柔如有实质:“那时候我就在想,这条路如果永远没有尽头,那该多好。”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我知道你恨我,恨我用这种方式把你留在身边,可是,我别无选择。”
“因为我只有你,我真的只有你了。”
她不仅仅是他爱的人,更是他唯一的同类,所以他要将她“保护”在身边,寸步不离。
因为失去她,就等同于失去了自己。
谢璟川小心翼翼地牵住她交叠在身前的手,语气带着乞求:“忘了那些事好不好,我们还像从前那样,我会对你很好很好,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好。”
“我们会成为夫妻,我会陪你走遍这天下每一处角落,我们会一起度过很多个新年,直到白了头……”
“我们还会有孩子,她会在我们身边长大,像我们从前那样读书习字,调皮闯祸……”
“但她不会像我们一样受骗、受伤,她轻易地会拥有整个世界。”
他就这样絮絮地说着,构建着一个只有他自己相信的未来。
忽然,那顶安静的盖头,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
只是一个微不可察的幅度,却瞬间让谢璟川愣在原地。
巨大的惊喜几乎将他淹没,还未开口,泪已落下:“阿离……你答应了?”
他的声音颤抖得不行,想要掀开眼前的红盖头,却被她按住了手:“别用手,不吉利。”
谢璟川连连点头,从一旁铺着红缎的托盘上,郑重取过一杆系着红绸的如意秤。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微颤,将那秤杆缓缓伸向盖头。
“一秤星,二秤明,三星高照挑祥云……”
“左一挑,挑得麒麟送贵子……”
“右一挑,挑得鸾凤百年鸣……”
“中间一挑芙蓉面……”
本该由喜娘说出的祝贺词,谢璟川已在心中念过数遍,他轻声念着,慢慢挑开盖头。
大红的盖头翩然飞落,露出了他日思夜想的人。
阿离今夜极美,脸上带着一抹温柔的笑,正眼神亮亮地望向他,像一场极致虚幻的梦。
谢璟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颤抖着抚摸上她温热的脸庞,察觉到她一如从前的依赖,偏过头,蹭了蹭他的掌心。
仿佛一切都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谢璟川红着眼,想要将她拥入怀中,却见她苍白含笑的唇角边,一缕暗红色的粘稠鲜血正缓缓地、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那双总是注视着他的眼眸慢慢失去了聚焦,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朝着铺满大红锦被的婚床,无声地倒了下去。
谢璟川脸上的欣喜还僵在那里,手臂还维持着拥抱她的姿势。
那一刻,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
他目眦尽裂地抱起软绵绵的阿离,想要唤太医,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有脖颈间暴起的青筋,在不受控地抖动着。
阿离感到自己的身体渐渐变轻,看着几近疯狂的谢璟川,艰难地张了张唇。
谢璟川猛地怔住,俯下身,将耳朵凑到她唇边,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的锁骨流入心间。
“你要做一个好皇帝,不要滥杀无辜,不要再让你的手上染上别人的鲜血……”阿离几乎睁不开眼,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让她忍不住颤栗起来。
在谢璟川进来前,她将所有妖力凝于指尖,朝着心口的内丹猛地一击,以妖类最痛苦的死法,结束了自己作为沈梨的一生。
檀娘子曾说过,妖的内丹一旦破碎,数百年的修炼就毁于一旦,会变回最初那个未开灵智的兽类模样。
只是阿离的情况更加特殊一些,她的内丹非本体修炼而得,她没有数百年的妖力护体。
若是内丹破碎,连檀娘子也不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也许就此,阿离就不再存在于世上,会彻底消失于世间,连魂魄也找不回来。
不到万不得已,阿离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只是明霜的死,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谢璟川将她抱得越来越紧,仿佛这样就可以挽留她极速消逝的生命:“阿离……别丢下我,我错了,你别走……”
“你别走……”
“你别走……”
阿离的呼吸渐渐轻了,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俯在他耳边:“谢璟川,下辈子,下下辈子,我希望永远、永远都不要再遇见你……”
这句话仿佛宣判了谢璟川的死刑,他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凝固。
阿离呼出最后一点气息,软软地倒在他肩头,再没了声音。
窗外,今冬第一场雪在这夜里簌簌而落,下得又大又急,是个瑞雪兆丰年的好兆头。
明年,一定是个好年。
*
阿离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她飘浮在半空中,看着谢璟川抱着她逐渐冰冷的身体悲痛欲绝。
只是她还是离不开这座宫殿,脚腕上的禁制依旧死死拉着她。
阿离用尽剩余的妖力,不管不顾地冲破禁制,眼前金色光芒破碎的那一瞬,她终于自由了。
只是眼前的一切慢慢变得陌生,像是褪色一般,她不记得那个哭得很伤心的男子是谁,只记得那个闭着眼,仿若睡着的女子叫沈梨。
她的身体上没有任何伤口,除了唇角一点血迹,看不出一点异样,可她确实已经死了。
阿离自己好像阴差阳错地用沈梨的身体活了一遭,即使知道沈梨的生命在出生那刻就画上了句号,阿离还是不想在离开时伤害她。
听老人家说,若死后身体完整,转世就还会投胎到今世的父母家中。
到那时,也许沈梨就会有完整幸福的一生,父母慈爱,年寿长久。
阿离飘啊飘啊,飘到了半空中,见眼下这座宫城一半挂着红绸,一半挂着白绸,有人在哭,也有人在笑,实在诡异得紧。
更诡异的是,一个背着包袱,穿着粗布衣裳的年轻女子,一路哭着跑向那座哭声最大的宫殿。
宫殿里,“沈梨”仍旧穿着大红色的喜服,脸上盖着那块曾被一分为二的红布,安静地平躺在大红的床榻上。
阿离看不清年轻女子的样貌,只记得她的名字里有个明字,还有个霜字。
看着她,阿离莫名有点想掉眼泪,可她只是条魂魄,哪来的感情和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