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说出口的指责在看清楚男子面孔的那一刻,生生咽回了肚里。
辅国公府的下人们见自家向来行事大方,说一不二的小姐,脸色由怒转惊再转喜,不用回头便知这男子的身份了。
“裴……裴、小裴大人!”
许令嘉惊喜的声音在原地“砰”地炸开,一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里满满都是爱慕,浑然不知厉嬷嬷的眉头都皱得能打结了,她张了张嘴,又闭上,脸色沉得能拧出水。
裴邈生了一副好样貌,丰神俊朗,仪表堂堂,是京城中有名的青年翘楚。
他虽为豪门贵子,却不靠祖辈功绩,于三年前科举入仕,高中探花,年纪轻轻又升至从三品,共事过的大臣对他皆满口称赞。
他又素来性情温和,待人有礼,没有丝毫世家子弟的陋习,且至今还未成婚,洁身自好,是多少小娘子的春闺梦里人。
书中有记载,许令嘉对裴邈的钟情丝毫不加掩饰,今日自然是追着裴邈的脚步来到普济寺的。
裴邈微一颔首,面上没有丝毫恼意,唇边挂着笑意:“许小姐。”
许令嘉瞬时红了脸,连忙解释:“小裴大人,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位姑娘现下实在不便,还要请小裴大人稍稍回避片刻。”
厉嬷嬷不由得看她一眼。
好在主持这时赶到,打断了池边怪异的气氛,在辅国公府随行丫鬟嬷嬷们的帮忙下,阿离很快被送往了后院厢房。
离开前,她撑起虚弱的身子,怯懦的眼神悄悄朝裴邈看去,却在他看过来时又很快收回。
裴邈自然注意到这点,眼眸渐深。
*
不多时,阿离从昏迷中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床边忧心忡忡的贺父。
贺父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又因常年在外奔波,操心太多,看上去更加苍老几分,两鬓也早生华发。
他今日因事被留于宫中,得知消息后很快赶了过来,见阿离这般模样心中自责不已。
“好孩子,还痛吗?”
几乎是在听见贺父声音的一瞬间,阿离就止不住想要流泪,她茫然地摸了摸眼皮,这大约是原身的情绪,她自己已有许久没体会过了。
书里的贺离是街坊眼里最懂事听话的孩子。
虽说从小没了娘,但从没见她哭过闹过,和她一般大的孩子还在爹娘怀里撒娇的时候,她就能担起家中之事,最是省心不过。
阿离在心里叹了口气,连同即将掉落的眼泪一起,将自己整个人都依偎进贺父的怀抱。
贺父惊讶于女儿的突然亲近,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拍着女儿瘦弱的脊背,安抚受了惊吓的阿离。
在他的印象里,女儿自小沉稳安静,性子内敛害羞,自己因妻子的离世对女儿常觉亏欠,但毕竟是男子,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或许也是因此,女儿比寻常小儿女要早慧懂事许多。
贺父看在眼里,心疼不已,却又不知从何解起。
父女俩难得有这样亲近的时候,贺父心中百感交集。
“爹爹,女儿这次不慎落水,有一位小姐和一位公子救了我,不知她们可还在外边?女儿想要当面向她们道谢。”
话本里,贺离落水被救起后昏迷了数天,再醒来时已是天翻地覆,当日情形被各路人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实是不堪。
加之,话本里两人齐齐落水,裴邈却舍了许令嘉,救起了素未谋面的她,光天化日下二人肌肤相贴,好不亲密。
此情此景分毫不差地落在了一旁的许令嘉眼里,而后贺离受到的各种针对,也有她的一份力。
如今虽不会再像话本那般糟糕,但阿离还有些事需要去做。
“还有,父亲可否帮女儿传信给兄长,让他即刻回京。”
*
普济寺的后院特设有供香客休息的厢房,西院是普通香客暂住的,东院是达官贵人可用的。
东院最宽敞雅致的一间房内,厉嬷嬷接过小丫鬟捧来的干净衣裙为许令嘉换上,见自家小姐眼神仍呆呆的,便知她的全副心思都记挂在前院的裴邈身上。
厉嬷嬷将许令嘉腰间的碧绿丝绦一点点捋顺,见她脸色恢复红润,忍不住叹道:“方才池边人不少,小姐那般与丞相家二公子说话,实是不该。”
许令嘉并不接她的话,只拿眼瞧着窗外:“嬷嬷,好了吗?我还得出去呢。”
“没有。”厉嬷嬷板着脸把雀跃的许令嘉按了回去,“才刚上了药,太医说了小姐不应四处走动,宜多休息。”
正打算为许令嘉梳头的青枝见状噗嗤一笑:“平日里小姐总说我和兰翠怕嬷嬷,岂不知我们作为小姐的贴身侍女,自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许令嘉气得冲她扯了个鬼脸,啐道:“满屋里就数你的嘴最是刁蛮!”
厉嬷嬷知道许令嘉不爱听她唠叨裴邈的事情,吩咐小丫鬟将换下的脏衣物送回马车上,便换了话头:“小姐那身衣裳可是为了上巳节特意赶制的,今儿头回上身就搞得这样。”
“这冰蚕玉锦是国公爷月前才从东海带回来的,一共两匹,一匹献给了太后娘娘,一匹在姑娘这儿……”
厉嬷嬷并没有将话说透,凭它多珍惜的料子,国公府都供得起,但小姐今日是为了丞相府二公子才跟来的普济寺,还不慎落水受伤,这若是让国公爷知晓了,难免又要有一顿狂风暴雨。
听到辅国公的名字,许令嘉不忿的神情终于收敛起来。
辅国公许氏是本朝的开国功臣,功勋卓著。
可惜老国公子嗣单薄,膝下只得三个子女:国公夫人所出的嫡长女出嫁早亡,嫡子许令珹好容易长大成人,却素来体弱。
此后数年,国公府再无添丁之喜,直至老国公四十那年,府中姨娘才生下了许令嘉,这也是国公府最后一个孩子,八年后,老国公离世,许令珹承袭了爵位,便是现在的辅国公。
辅国公对这唯一的妹妹极为宠爱,事事有求必应,许令嘉也极为敬爱这位嫡长兄,可唯有许令嘉自己知晓,长兄对她好是一回事,管教也是不为外人所知的严厉。
只见方才还兴致勃勃的许令嘉顿时愁苦不已,却还是嘴硬道:“嬷嬷你专会戳人软肋,我这伤过几日便会好,到时只要嬷嬷不说,兄长怎会得知?”
厉嬷嬷见她这般便知她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放缓了语气:“今日池边的动静……知晓小姐身份的可不在少数,国公爷岂有不知之理?”
许令嘉抱着的最后一丝侥幸落空了,本还想在离开前同裴邈说上几句话,怕也是不成了。
她支着手臂默默了许久,脑海中全是方才裴邈的俊逸模样,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正欲说话,门外突然传来了几句细微的交谈声。
她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窗外先前在池边受伤的那位姑娘正在同兰翠讲话,许令嘉走近几步,恰好对上那姑娘的盈盈双眼。
*
从许令嘉的厢房离开时,已是夕阳西下。
阿离不由眯起眼朝天边望去,昏黄的残霞将寺院的飞檐翘瓦折射出一道道浅浅的阴影,铺洒在大殿背后的白墙上,隐隐绰绰。
那张总是怯生生的白皙小脸,在夕阳的映衬下有种别样的神采,紧蹙的眉毛舒展开来,眉眼间的郁气也消散许多。
阿离咳嗽两声,沿着小路慢慢往回走,猜想此时许令嘉应当在去寻裴邈的路上了。
方才她特意上门感谢许令嘉的回护之情,倒将许令嘉闹了个大红脸,两人畅谈许久,发现竟是格外投契。
听闻阿离还欲向裴邈致谢,正为不知如何寻他而忧虑时,许令嘉更是主动请缨,愿意替阿离走这一趟。
阿离自然从善如流,泫然欲泣地拉住了许令嘉的手,分外感动的神情让许令嘉徒生几分心虚。
先前几乎昏迷时,阿离听到了许令嘉和裴邈的对话,又想起来书里关于二人的一段描写:
辅国公府小姐许令嘉心慕丞相府二公子裴邈,京城人尽皆知。
只是辅国公许令珹似乎对裴邈极为不喜,甚至可以说是厌恶,故而每次许令嘉都得想方设法瞒着许令珹,才能见上裴邈一面。
今晨放生池边人多眼杂,许令嘉大约是不想让这事传到辅国公耳里的。
阿离方才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观许令嘉和她身边那位嬷嬷的神情便知,她的料想不错。
而若要论,谁能压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也只有裴邈这位新任御史大夫了。
近年来,朝廷吏治混乱,尸位素餐者不计其数,但御史台的霉头可没有人想碰。
且常来普济寺的香客大多是在京城讨生活的,只要裴邈肯出面,他们自然也懂得守口如瓶,装聋作哑的道理。
这样一来,两人落水被裴邈所救一事也不会有人敢四处宣扬。
至于阿离为何不自己去见裴邈,一则她并不想在今日这种情形下与裴邈有接触,二则自己的身份也并不足以让裴邈为她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