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泰自他身侧走过,径直落座于大帐之中,长风扬起他的麾衣,他的脸色格外阴沉,声音更沉——
“郭孝!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罚你?”
郭孝咬牙,痛呼了一声:“我不知道!”
恒泰怒得拍上座柄:“因为你罔顾军纪,擅自做主!要是人人都和你一样,军营必将大乱!你可知道,由于你的自作主张,坏了我的大事!你服不服!”
郭孝摇头,一脸不服地坚持道:“我不知道什么大事大计划!我只知道结果!朝廷要我们去平叛,我们如今已经平叛,皇上还下了褒奖,郭孝不知错在哪里!”
恒泰见他不肯屈服,便更怒:“你还嘴硬?”
郭孝仰起头,嘶吼出声:“明明可以打赢的仗,为什么要打和?明明可以全歼的战斗,为什么要选择议和?郭孝不明白!郭孝不服!”
恒泰看着郭孝肩上背上的斑斑伤痕,已不忍再行刑,却见郭孝始终不肯认输,又始终不能对他直言,怕加重了他的负担。如今板子也打过了,只道是对众将士也有了交代,不如就此算了。恒泰叹了口气,扬手止住行刑的军士,看着郭孝道:“你不明白的事情多了!难道我要一一向你解释?你是将军还是我是将军?真是不可理喻!好了!不要打了,把他给我抬出去!省得看着心烦!”
郭孝一路由军士抬了出去,冷风吹拂着伤口,却麻木得感受不到痛意。他闭上眼睛,疲惫地睡了过去。再醒来,已是身处军医的营帐中,眼前仅坐着百乐一人。百乐正在给他上伤药,见他血痕淋漓,伤口极深,不免心疼地叹了声:“郭孝,你说将军会不会和叛军真的有关系?他们会不会私下有什么纠葛?”
郭孝亟亟便要坐起来,打断她的话:“胡说!这话怎么能说?将军从小仁义,这次的仗打得不干脆,但最多也就是心里向着朋友,想要保全朋友。但你要说他和叛军有关,我是断然不信的!”
百乐摇头,对他解释说:“这岂是我一个人说的?你去营中瞧瞧,如今营中哪个不夸你郭管事英勇,而觉得将军窝囊的?大家心知肚明,觉得将军必然和叛军有很多的心照不宣。”
“你不要再说了!我不信!”郭孝怒了一声,却在心底也生出了犹豫。他挣扎着坐起身,将长衣披在肩头,步履蹒跚地出了营房,心里烦躁,也不想再听百乐说将军半点不是。
夜风缭绕,他觉得有点冷,便点起了火把,漫无目的地穿梭于各营帐之间,隐隐约约,听见一个营帐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你说将军真是让人担心!若不是郭管事当机立断,这平叛的功劳不说是没有,就连我们恐怕也没命回来!”
郭孝闻言驻步,掀开一角营帐,借着光瞧营帐之中,只见几个军士仍未就寝,凑在一张铺位上在背后说起军营之中的事。
只见另一个擦剑的军士附和道:“将军最近一直奇奇怪怪的,神情恍惚,大事不决断,小事不打理。这样的将军要他做什么?还不如郭管事做将军要好得多!”
方才出声的军士忙又接过话来:“我听说啊,将军怕是和叛军有所勾结,所以你看战场上,该赢的不赢,该打的不打,暧昧得很啊!”
另一个小军士似揣着真相一般,信誓旦旦道:“你们都不知道!将军是为情所困,所以终日浑浑噩噩!”
郭孝再听不下去这番议论,怒得踹开营帐,将手中的火把狠狠踩在脚下:“你们几个,给我闭嘴!我跟了将军这么多年,他的为人我还不知道?你们休要胡说!否则,看我不军法伺候!”
“郭管事,这次平叛你是首功,但将军还将你打成这样,这公平吗?”擦剑的那个士兵猛地站了起来,为郭孝愤愤不平。
另一个军士也激动地站起来,随声附和道:“打仗的时候,你带着大家冲在最前面,眼见就要克敌,突然就收兵了,这正常吗?营中军纪散漫,郭管事你几次奉劝将军振作管理,他有听吗?所以我说,这将军,还不如郭管事你做!”
郭孝一时困窘,忙又急道:“你们聒噪胡说!将军兵法如神,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岂是尔等能够明白的!”
那个擦剑的军士冷笑着摇头叹息:“郭管事,你平时和众兄弟走得最近,咱们也和你实话实说,千万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他是有道理,可是战前训练松散,战时打得好难看,战后又奖惩不分,这样下去,不但动摇军心,而且于朝廷不利,他像个大将军的样子吗?”
话语再落,郭孝竟也无可辩驳,愣愣地站在原地,沉默不语。垂头看了一眼踩在脚下的火把,心中对将军的信任,亦如这火光,渐渐熄灭了。
第五章 蔼蔼花蕊乱
一
午时之前,广场上即押来十几个叛军,这些叛军俱是佩戴了枷锁,黑压压地跪在行刑的高台上。今日午时三刻,便是斩杀叛军之期。恒泰端坐大案之后,展开一张叛军名录,将上面的名字与刑台之上的叛军一一查验,以求确认无误。他望向刑台上跪着的叛军道:“你们这些叛军的大小头目,犯上作乱,罪在不赦!朝廷已有明示,今夜时辰正好,本将军就要送你们上路了!”说着,将叛军名录甩下大案,并命令动手,且一个不留。
叛军头目们面面相觑,或闭目不语,或魂飞魄散,或痛哭流涕,一时间乱成一团。
一声令下,叛军囚犯由两个一组,拖到广场中间,两名刽子手穿红露膀,手起刀落,只在眨眼间,两颗人头落地,死尸栽倒,血溅高台。杀完一对,接着来下一对,高台上,已是人头乱滚,死尸扑倒。突然,还未行刑的叛军队伍间,有一人举起双手,挣扎着站了起来,扬声呼喊着——
“连城!连城!我知道连城的消息!”
恒泰的眼睛唰的一下睁开,紧紧盯着那扬声的一人,忙挥舞了两下手臂,神情激动:“停!且慢!”
刽子手闻声惊讶地放下了刀剑,只见恒泰急匆匆地由大案后走下,抓住了那人的前襟,刀压在其脖子上:“若胡言乱语,我亲手送你!”
“我见过连城,你爱信不信!”那人紧张地盯着恒泰,颤抖着。
恒泰眸中一虚,呼出一声:“连城?”
那人身子哆嗦着,连忙点头:“我见过!我当然见过!”
恒泰只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得不能遏止:“她还活着?”
“当然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一阵眩晕,恒泰张了张嘴,喉中哽咽,又激动又惊讶又不敢相信。努力镇定了情绪,恒泰恶狠狠地瞪着眼前人,紧紧攒住他的衣襟:“你,胆敢撒谎,我诛你九族!”
说罢,便将那人朝旁边一甩,命令军士将其押送至自己的营帐中,并暂停行刑。恒泰一路回去营帐,已了解到这名叛军名叫王虎,算是多隆军中的首领。而今,他更在意的是连城没有死的消息。他想必是苍天护佑,护佑连城仍在人世,而他,也一定要找到她!
驻守在台下的郭孝眼见恒泰前去了营帐,他欲要追上去,却被营帐外把守的士兵阻拦。士兵只道军令如山,将军下令任何人皆不能入内。郭孝被一时拦下,心中已生不耐。又逢身后百乐走了上来,向他添油加醋道:“他们分明是在商议事情,哪里又是什么审问了。如果不是心中有鬼见不得人,何必要在门口布置守卫?”
郭孝沉吟了一番,皱眉道:“难道,真是为了连城?”
百乐故装不识,问郭孝:“连城是谁?刚刚那个叛军似乎喊的也是这个名字。”
郭孝道:“连城是将军最心爱的女人,死了三年了,将军心心念念的都是她。”
百乐把手一拍,兴致勃勃道:“难怪!这下事情就更合理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既然是将军心爱的女人,如果被对方所控制,那么将军如何能不就范?你可千万别不相信他会背叛朝廷啊!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情多了去了。”
郭孝疑惑着,但不得决策。
百乐借机更是添言道:“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在这个大营里,你是神机营的管事,而不是他富察恒泰的小厮!你凡事都得从大局出发!先国后家,先公后私。似你这样犹犹豫豫的,像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我都看不下去!”
郭孝被她的话燃起了心火,挣扎地看着她,似有不忍:“那应该怎么办才好?”
“当然是亲自去求见皇上!”百乐忙道,再又缓和了语气,凝看着他,“将这一段时间所有的怀疑,都写成折子,然后上报给皇上,让皇上圣裁!若是将军无事,则真金不怕火炼;若他真是有心叛国,那么你就是大清的功臣啊!”
由军营往西三十里的红树林中,芦苇丛茂密,那名刀下留命的叛军走在前,恒泰追在后。依那人所言,上一次见到连城就是在这红树林中,恒泰本也将信将疑,但却不放过一丝希望。
“找到了吗?”恒泰焦急地问。
那人一面观察着地形,一面回答:“我常年在西北,这红树林只是偶尔来来,哪里就能一下子找到他们精巧隐蔽的地窖。再说现在是夜里搜索,自然困难加倍!”说着,暗中将手一拧,从枷锁中抽出手来,指中一弹,朝着脚下发出了一个小烟弹,人直接一头扎进了地里。地皮突突地拱起了一线,向林外飞速逃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