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家良尤其受不了，父亲从小教导他仁义礼智信，每次出门做善事，都要带上他，让他亲身感受百姓疾苦，身体力行教导他广结善缘。
可是今天，却告诉他，他一直引以为傲的父亲，竟然曾经十恶不赦，才遭到如今横死的下场。
这对于一个仰望儒慕父亲的孩子来说，不啻于天塌地陷。
他双目无神地盯着刘泰安，听到他艰难地讲起过往。
“那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会儿天下还乱着。邓兄家里父母死得早，叔伯们天天想着夺邓家两老留下的一点财产。邓兄那会儿年轻，争不过老奸巨猾的叔伯，就带着父母留下的钱财，打算外出做生意。”
“等将来赚了大钱，有钱有势后，再回来找叔伯们报仇。我那会儿也是个什么都没有的泥腿子，家里兄弟姊妹多，吃上顿没下顿。与其在家过这样的日子，还不如出去找找门路......”
两人一拍即合，随即打算结伴先去樊郡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做的生意。
樊郡城主是当地豪族，手下兵力强，守着樊郡很多年，这乱世中，是难得一片安定的净土。
两人上路十来天后，路上遇到了带着个小厮的小公子。
两人认得那小公子，那是槐州城中沈家老爷最疼爱的小儿子沈积玉。
沈积玉十三四岁，人长得唇红齿白，真个如珠如玉，若换上女子衣衫，比女子更好看。
因此在槐州一带很有名气，邓刘两人之前都是见过的。
沈积玉上头有两个庶出的兄长，他是沈老爷唯一的嫡子。沈家生意虽不大，但以后都是要交给沈积玉的。
所以这次沈积玉就跟着家里大掌柜出门长见识，哪知道路上遇到了劫匪。
沈家商队的人马不是被杀，就是被俘虏或冲散，最后大掌柜和雇来的镖师们拼死护着，沈积玉才得以带着小厮逃跑。
但小厮春末也才十五六岁，两人都年少，没什么出门经验，担惊受怕慌不择路，最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碰巧遇到了邓刘两位同乡，沈积玉大喜过望。
沈积玉一来不认识路，二来受了这一遭惊吓，吓破了胆，实在不敢和春末两人回乡，就想跟着邓刘两人走。
但邓刘两人还要去樊郡那边看看，沈积玉就说要跟着一起去，完了再一起回去。
到了樊郡城，四人找了家最便宜的大通铺客栈住下，邓刘两人每日出门打听生意，沈积玉就带着春末在客栈等。
两人在城中闲逛几日，有天无意间在人市中，看到有个人牙子，在那里挑选十几岁的少年人。
选中的那几个少年个个长得俊秀漂亮，人牙子出价也挺高。
两人一打听，才知道青冥山上的大当家爱好男色，喜欢娈童，那人牙子就是把人往青冥山卖的。
刘泰安讲到这里，声音一顿，神情有些怔忡。
其余人心里一跳，隐约猜出之后事情的发展。
果然刘泰安声音低沉了些，道：“我们在樊郡已经好几天了，什么做生意的门路都没找着，眼看着带出来的银钱一天天减少，心里都十分着急。那会儿我和邓兄对视一眼，心里都有冒出个想法。”
“所以你们就把沈小公子卖给了那人牙子？”方刺史道。
邓家良双拳握紧，脸色白得跟鬼似的。
邓夫人也咬着唇，捂着胸口，两眼再次红起来。
刘泰安低垂着眼摇摇头，“不是。”
邓家母子一口气还没完全松下来，只听刘泰安道：“卖给人牙子不划算，这样差价都让人牙子赚去了，我们赚不了多少。”
邓家母子的心，就重新揪起来。
“以沈家小公子的容色，如果直接卖给青冥山大当家，一定能卖个好价格。邓兄口才好，我俩一商量，由邓兄出面，先去青冥山上，找大当家谈生意，我负责哄骗沈小公子过去。”
邓家良拳头握得死紧，“沈家富裕，还有做熟了的生意，为什么不把人带回来？沈老爷既然宠爱小公子，对自己儿子的救命恩人，肯定会酬谢。且不说谢礼，今后由沈家带着做生意，也能赚些辛苦钱。”
第206章 人为即神罚
刘泰安缄默片刻，道：“沈家也不太行了，经那次货物被抢后，也会元气大伤，给不了多少。”
方刺史哼一声，“说什么沈家给不了多少，二位恐怕经此一事，打算做长久买卖人口的生意吧？”
邓家良一怔，反应过来，有无本万利的买卖，其他生意就看不上了。
他只觉得一阵热血直冲头顶，简直羞愤欲死。
刘泰安仍旧低着头，像是听不出方刺史话中的讽意，呆板地继续讲述：“我骗沈小公子说，我和邓兄闹了别扭，我准备先回去了，邓兄还要去其他地方找出路，就不和我们同行了。”
“沈小公子早想回去，他不认得路，被我一路带往去青冥山的路。那里早有人等着，到了那里，沈小公子就身不由己了。青冥山大当家见到那么漂亮的沈小公子，十分惊喜，一高兴，当时就给了我们三十两银子。”
邓家良一巴掌拍在身旁的扶手上，神情痛苦至极，他的喉结滚动着，愤怒异常，事涉父亲，又不能大骂出来，一张俊秀的脸都狰狞了。
“我们靠着这三十两，买了两个长随，打那以后，以收山货的名义，到处踅摸美人，不管男的女的，只要稍有姿色，就用各种方法弄到手，买来、骗出门、打晕掳走、灌药，什么法子都用过，最后人都卖到青冥山，或者樊郡城的青楼楚馆。”
“有的买主想要那些出身好点，最好读过诗书，能写会画的女子。但这些女子通常出门都带着人手，寻常不好下手。我们就干脆纠集一些流民，扮成劫匪，趁人出门抢人。”
“这些女子卖的价格更高，但她们不像那些贫家农户的女子，在家中也吃不饱饭，卖出去或许还是一条活路。她们没受过苦，知道将会有什么遭遇，反抗就特别厉害。”
“其中有一些性子烈的，在路上就趁人不注意自尽了。我记得有个女子，生得格外貌美，我和邓兄都动了心，打算留在手里......”
他说到这里，邓夫人脸色一下就难看起来。
刘泰安没管别人的神情，接着道：“哪知那女子宁愿咬舌，也不愿从了我们。”
他的神情木讷，也或许事情藏了多年，无处诉说，憋得太久，一朝有了开口的机会，所以丝毫不加隐藏，“死在我们手里的年轻女子，我也记不得到底有多少。”
“后来青冥山大当家稍信来，说沈小公子上吊死了，让我们再帮着找个和沈小公子差不多相貌的少年。我们把附近的州郡几乎找遍了，才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刘泰安说到这里，神情更麻木了，“那是酋郡任家的孩子。任家是当地大族，祖上在大衍朝出了很多官员。他们家的十九郎，相貌和沈小公子不相上下。我和邓兄打任十九郎的主意很久，都没找到下手的机会。”
“但青冥山大当家催得急，这事我们如果办不好，就算把人得罪了，今后生意怕不好做。没办法之下，只好铤而走险，买通了任十九郎一个寒门朋友，把他骗出城游玩。”
“在城外山上布下陷阱，杀死任家护卫，最后损失了些人手，才把人掳走。”
“任家势大，我们担心事后被查到，当时就灭了任十九郎那朋友的口。我和邓兄一商量，干脆在手下那些人酒里下了药，把人全部毒死，尸体就扔在山野。”
方刺史听到这里，感叹一声：“可真够心狠手辣的，那些被卖前自尽的，被卖后被折磨死的，还有被你们灭口的手下，加起来没有上百，也好几十人了吧？”
邓家母子听到这里，几乎都麻木了，眼中一片死寂。
江稚鱼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所以你们会有今日。”
刘泰安嘴巴张合两下，垂着眼，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讲述：“我们手里也积累了不少钱财，干脆趁着这机会收手。刚好那时陛下开始到处征伐，青冥山很快被打下。这样该死的都死了，再没人知道我们的底细，我们回到槐州开了铺子，用手里的银钱做起正经生意。”
邓刘两人当初在外，用的都是化名，他们也知道将来还是要回家乡的，除了沈小公子，再没回槐州买卖过人。
所以谁也不知道，他们做生意的本钱哪里来的，都以为在外做生意赚来的。
这样两人成功洗白，自此一点点把生意做大。
“这些年，我家里接连出事，我一直膈应，担心是报应，整天活得心惊胆战。如今看来......”
刘泰安说到这里，看了看邓夫人和邓家良，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还是邓兄聪明，这些年一直做善事赎罪，我抠门，舍不得辛苦得来的银子，所以家人才一个接一个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