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顾恒深深垂首。
他不肯读书的时候,阿娘就会打他,流着泪说不读书,你当怎么办呢,不确定裴清梧会不会像那样。
应当不会吧,哪有主家会对护卫这般上心的。
可裴清梧不是普通主家啊……
心里头一个小小的声音对他说。
纠结着,裴清梧从他手中抽掉书,往他身边一坐,挨得近了,她身上的味道就往他鼻子里钻。
贵女们爱用香,炒得沉香麝香等一斤值千金,裴清梧显然用不起,但每日在庖厨里泡着,身上难免有味道,为了祛味,浣洗完衣服,她就用橘柚皮浸渍,是一股淡淡的果香,格外沁人心脾,清雅至极。
也闻得顾恒脸红。
“夭夭者,嫩柳迎风之态,如少女纤腰袅袅;灼灼者,霞光透瓣之色,似新妇玉面含春。古人以桃木为辟邪嘉木,其花娇而不妖,艳而不冶,以此初绽之桃拟嫁女,既颂其芳华正盛,更暗喻为家室添祥瑞之深意,所谓‘宜室宜家’,非止容颜称美,实赞新娘有中和之德,如桃实可养人矣……”
裴清梧本着认真解读的想法,可顾恒一听此诗是描写新妇出嫁之景,且为新人送上祝福,不知怎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花容终随四时改,家道当以百岁计,硕果累累,既兆多子之吉,《礼记》云,‘桃多子’,祥符也……”
裴清梧还在滔滔不绝,顾恒却猛地起身:“东家,我乏了,想去睡觉了。”
说罢,他便转身匆匆忙离去。
“哎?”裴清梧不解,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书,恍然大悟一般——顾恒不过十五岁不到十六岁的少年郎,正是该思慕的季节,读这种诗,显然会胡思乱想。
罢了,明日找《楚辞》给他看,顺便教教他屈原的为人。
自己也起身回去睡时,裴清梧却又想起了别的事。
刚穿过来的时候,刘氏要强将自己许配给孙成为妾,虽说自己懂律法,以此脱身,可若无张俭公仗义执言,恐怕脱离孙家自立女户之事,也没那么顺遂。
眼看着要过年了,总得找个时间,带着礼物上门拜访一下张公。
只不知道张公喜欢什么,该送他些什么好。
要不,还是做些点心送,反正自己最擅长这个,且自己亲手做的东西,无论哪朝哪代,都是最有诚意的。
南昌花酥、糖沙翁、豌豆黄、桂花糕……似乎都不错,酥软好克化,还不粘牙,正宜老人吃,样子也好看,送礼拿得出手,材料也简单,没有的,明日出门买就是了。
花酥的猪油还可以换成玉米油,减轻肠胃负担。
想好之后,裴清梧满足睡去。
第二日,她将做好的点心一一摆上柜台,让顾恒把昨晚熬夜烤出来的金粟千层旋包好,往秦州司马府上送去,嘱咐银岚好生招待买点心的客人,自己出门买材料去了。
要买些玉米油,买些莲蓉,豌豆,以及家里的面粉和糯米粉也所剩不多,都要买。
一路盘算着,不知不觉,走到了醉月楼门前。
发现了之后,她本想离得远些,顾皎死时的惨状还在她心里盘旋,她对这种地方实在没什么好印象,脚步还未迈动,却在冰天雪地里,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天寒地冻的时节,她却只穿着轻纱襦裙,手脚都被冻得通红,瑟瑟发抖,垂下的发丝也在抖,狼狈极了。
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茜桃。
“茜桃?你在这里做什么?”
茜桃抬眼,她的睫毛已经冻上了一层薄霜,见是裴清梧,嗫嚅道:“我,我今日身子不适,客人却非要我陪,我推脱了一下,就把我丢出来了……”
第9章 智斗鸨母
原是今日茜桃突然来了癸水,腹痛难忍,便跟妈妈告了假,只在自己房中歇着,不曾想,一恩客见她不出来,直嚷嚷着要她来伺候,与茜桃要好的姐妹玉柔替她解释,反被掼了一巴掌。
无奈之下,茜桃只得强撑着出来,常人见她面色苍白,脚步虚浮,也便知真是身子不适,可那人倒不依不饶,逼着茜桃喝冷酒不说,还说她拿乔,扒了她的外衣,把她赶到外头去,长了记性才许回来。
那人在秦州城尚算有点权势,且在场之人,也不会为了一介青楼女子出头,心疼茜桃的又没有能力,只能瞧着她就这般被拖进冰天雪地里。
她本就难受,外头一冻,更觉得手脚麻木,此刻哪怕就是拿根针往她的肉里戳,她都不会有什么感觉了。
“岂有此理!”裴清梧闻言,不由得大怒:“莫说你来了癸水,就是没有,也不能这般折辱人!”
说着,她解下自己的披风,就要往茜桃身上披:“走,跟我走,今日外头这般冷,你再待着,是要冻坏的。”
茜桃却不肯,推脱道:“那人与陇右节度使有亲,在秦州权大势大,秦州都督也要让他三分,娘子,奴被作践惯了,一点风雪,不碍事的,可你莫要因为奴,招惹到他。”
“只是与节度使有亲,又不是节度使真来了。”裴清梧嗤笑道:“走吧,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出事。”
说着,她极强硬地将茜桃拉到一旁的汤饼店内,今日天冷,出门的人不多,是以这店也是门可罗雀,店小二倚在柜台边打着盹,还是裴清梧唤醒了他。
“唔……娘子要用什么?”他迷迷糊糊起身。
“劳驾,来碗牛肉汤饼,再请来一碗热水。”
“哎,好嘞。”
少顷,店小二便端来一碗热水:“娘子先慢用,汤饼一会儿便好。”
“麻烦了。”
小二去忙碌后,裴清梧先将茜桃的一双手焐在自己手里,哈着气替她搓,直到觉着把那冰疙瘩似的手慢慢搓热了。
“好点了吗?”她低声问。
“好,好些了……”茜桃嗫嚅着,犹豫着想抽回手,裴清梧看了出来,却也放开,拿勺子舀了口热水,吹得能入口了,便送到茜桃唇边。
“喝些热水,胃就好受了。”
“娘、娘子……”
“快,不然你明日多半要风寒的。”
茜桃眼睛生得极美,圆圆的杏核一般,双眼皮狭长,在眼尾勾起一个极媚的弧度,此刻蕴了一汪清亮的眼泪,更觉得顾盼生辉,我见犹怜。
“娘子何须对奴如此好?奴不过一介贱籍伎子,走在街上如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良家女更是不敢沾染我们分毫,为何娘子却……”
裴清梧叹了口气,从袖中取了帕子出来,细细地替她擦泪:“你如何就成了过街老鼠?我且问你,你与你醉月楼的姐妹,可是自甘堕落,去做那等营生的?”
茜桃摇了摇头。
“这便是了,卖你们的人吃着你们的血肉才得以生存,买你们的人靠着你们的血泪才寻欢作乐,可你们又有什么错?不过一群身不由己的可怜女子。”裴清梧温声道:“好端端的清白女儿家,沾了男人就‘脏’了,只能说明脏的另有其人,女子的贞洁向来不在罗裙之下,你很好,你的姐妹们也很好,不要妄自菲薄。”
茜桃大概是头一回听人这样说话,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愣到店小二将毛巾往肩上一甩,端着碗牛肉汤饼出来:“娘子点的牛肉汤饼做好了,慢用。”
“谢小二哥了。”
汤色如琥珀般深沉透亮,浮沉着精选的牛腩牛骨,并几枚辛辣的老姜,几段翠碧的葱白,香气醇厚,直钻肺腑,勾得人腹中馋虫蠢蠢欲动。
银鱼一般的馎饦在汤中舒展,吸饱了精华,边缘微卷如绉纱,中间如白玉般莹润,油星化作金珠点缀其间,芫荽①好似翡翠般飘散在上,一勺鲜红的茱萸②汁提辛,堪称色香味俱全。
“你先吃,吃饱了,我随你去醉月楼。”
裴清梧把汤饼往她那边推了推。
茜桃微怔:“娘子是要……”
“青楼中人,没有才艺可不行,你会什么?”
“奴……奴识得字,会画画,还会刺绣,会弹琵琶,还会点茶和唱曲……”茜桃犹疑着,不明白裴娘子为何要问这些。
“那,你应当很会跟人说话吧。”
销售与销冠简直是两个物种,销冠一张口,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原本不感兴趣的人硬发展成客户,想把生意做大做强,铺子里必须有一个销冠。
但她只在吵架怼人的时候嘴皮子利索,要真做销售,反而内向得要命,曾经在母亲店里帮工的时候,客人想让她帮忙推荐些点心,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差点误了一笔生意。
而现在店里有的两个呢,顾恒是个沉默寡言的闷葫芦,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银岚也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且毕竟曾是高门侍女,自矜身份,不善与人打交道,只知在后厨埋头苦干。
而茜桃不同,青楼女子不怕被人围观,也不怕与正常人打交道,妈妈们本就要让她们学着说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务必要把银子全掏出来,若是茜桃能脱籍,她再教一教,说不定酥山小集也会有一位销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