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这样下去,莫说只是赵珏写的一块匾额了,就是赵珏本人,都有可能被愤怒的灾民活撕了。
这个夜晚,就这样惊心动魄地度过了。
第二日清晨,裴清梧出门去看,果见那匾额躺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她蹲下身去,拾起一小块碎片,摩挲着思虑良久,果断起身道:“阿恒,陪我去见赵使君。”
秦州府衙门。
赵珏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
他已经做尽了一切,一州父母官该做的事,安置流民、抗洪救灾……
可流民数量甚多,仓中余粮也支撑不住,眼见如今闹事的越来越多,他急得嘴角都起了个燎泡。
听闻裴清梧求见的时候,还是理了理衣冠,出门接待。
见裴清梧要行礼,忙道:“不必多礼,说吧,是有什么事?”
裴清梧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奴家知,使君在为流民一事烦忧,愿为使君解难。”
“哦?”
赵珏倒不意外她因此事来找自己,毕竟当日,就是裴清梧头一个站出来,表示愿意捐赠粮草给陇右军,如今秦州洪涝,她也不可能坐视不理的。
他只是好奇,裴清梧想做什么。
“奴家铺子内,还有不少余粮,熬成米粥,至少能施七日,奴家愿意开设粥棚,为流民施粥,令其果腹。”
“只是……”
赵珏忙问:“只是什么?”
“奴家铺子的人手,大多是女流,恐镇不住流民,若使君愿派兵协助,就再好不过了。”
流民不太可能会老老实实地排队领粥喝,快饿死了的时候,人性之恶,会被无限激发出来。
若是有真刀真枪的士卒镇着,才会冷静下来。
“裴东家此言有理!”
赵珏还未说话,一道清朗的女声传来,二人回过头,马车旁,裹在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绣襦裙的寿春公主,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款款而来。
她虽已孕肚高高隆起,可这么几步,依旧走得端庄优雅,丝绦上系着的环珮禁步,纹丝不动,不闻一丝玉石相撞之声。
“见过公主。”
公主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起身。
而后看向裴清梧:“我公主府上也有府兵,可借给裴东家维持秩序。”
本朝确实许公主蓄府兵,数量不要太夸张就行。
“这……”裴清梧吃惊道:“如今多事之秋,公主您又怀有身孕,该留下府兵,护您周全才是啊。”
“是啊。”赵珏也说:“虽说吐蕃来者不善,可秦州依旧能调度出兵力来,何须劳动公主的府兵呢。”
“都说了,多事之秋。”公主不以为意:“我为国朝公主,享天下之养,这个时候,怎么能不出力呢?”
“这样,裴东家可在我公主府前施粥,我陪着东家,府兵相护,想来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公主还要陪着她,一同施粥?!
裴清梧闻言,震惊之余,更是敬佩:“可是,公主您的身孕……”
“都这个月份了,早该稳了,若是我稍稍一劳动就掉了的孩儿,本也是保不住,何苦强留。”
“何况此乃善事,”
裴清梧不由得暗暗给公主点了个赞。
虽说是古代的公主,可思想比好多现代人还开明。
就这样,裴清梧回去,让石大勇和顾恒将余粮都取出来,支起粥棚,开始熬粥。
柴火烧得极旺,噼啪作响。
火光映照在公主的脸上,勾勒出她原就不俗的眉眼。
待米香渐渐升起,裴清梧绕着两口大锅看了看,摸着下巴想了想,问顾恒:“阿恒,前些日子,我们用剩的细沙还有多少?”
“还有两袋,怎么了东家。”顾恒不明所以。
“干净吗?”
“干净啊,一直在袋子里,不曾取出来过呢。”顾恒更懵了。
“那就好,你背出来吧,往这锅里洒一点。”
这句话,让顾恒一下子愣在原地。
连公主也柳眉微蹙,不解地望向裴清梧。
“裴东家,你这是何意?”
裴清梧道:“施粥棚子架起来,来的是不是流民,我们可不知道,保不齐有那游手好闲的,想贪便宜的,也来排队。”
“我倒不在乎让他们吃,只是米就这么多,他们吃了,真正需要粮食的流民怎么办?”
“所以便放些沙子进去,流民呢,快要饿死了,怎会嫌弃粥不干净,刚好把那些人排除掉,才能帮助真正有需要的。”
其实这个办法,也不是她想出来的,实在是古往今来,用的人太多了,她也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罢了。
顾恒恍然大悟,再次看向裴清梧时,眼睛里有星辰闪烁似的:“东家真厉害!”
裴清梧被他看的受不了,撇过头去。
在公主府府兵明晃晃的刀枪与肃杀之气的震慑下,闻讯而来的流民们虽渴望地盯着那两口腾腾冒着热气的大锅,却也不敢造次。
推搡之间,很快便在那粥棚前排起了一条蜿蜒的长龙。
队伍中多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之人。
有步履蹒跚的老人,有怀抱婴孩的妇人,还有半大的孩子,睁着空洞的大眼,目光死死黏在粥锅上。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四肢纤细得可怕,肚子却大得鼓了起来,五脏六腑在皮肤下无力地蠕动。
粥熬好了,米香混合着一点点沙子的土腥气散开。
裴清梧亲自掌勺,银岚和茜桃在一旁帮忙。
第一勺温热的粥倒入了一个老翁破口的碗中。
那老翁双手颤抖,几乎捧不住碗,浑浊的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哽咽着念叨着:“多谢……多谢贵人救命之恩……”
后边是更多的流民。
他们看着碗里算不上洁净的粥,非但没有嫌弃,反而个个面露感激。
因为他们知道,这看似粗粝的东西,是能让他们活下去的指望。
“能活一天是一天啊……”
“菩萨保佑,公主殿下和这位女东家是活菩萨啊!”
类似的感叹低低地在队伍中传递,伴随着吸溜吸溜喝粥的声音。
府兵们紧绷的面容也稍稍缓和,维持着秩序,确保每人都能领到一份。
黄昏时分,带来的米粮终于施舍完毕,锅底刮得干干净净。
流民们渐渐散去,寻找今夜安身之所,许多人临走前,还不住地回头,朝着公主府和粥棚的方向叩首。
仆从们开始收拾锅灶碗瓢,裴清梧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胳膊,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寿春公主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走到她身边,目光悠远地望着流民散去的方向,轻叹一声:“裴东家,你看这一碗稀薄的米粥,在京城贵人眼中,是粗鄙不堪之物,可就是这样的东西,却是他们……”
她顿了顿,继续道:“却是他们拼了命也想得到的救命稻草。”
裴清梧闻言,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她想起自己那个物质极大丰富的时代,米粥这种东西,有时候是商家免费赠送的,何曾想过能珍贵至此。
“公主说的是,只盼这灾荒早日过去,天下百姓,都能有一碗安生的饭吃。”
公主转头看向裴清梧,眼中的赞赏之意更浓:“裴东家有此胸怀,是秦州百姓之福。今日你往粥中掺沙之举,看似不近人情,实则大善。若非如此,岂能辨明真正急需之人?你之心智,远胜许多须眉。”
“公主过誉了。”裴清梧微微欠身:“不过是尽些绵薄之力。”
暮色渐浓,公主府的灯笼次第亮起。
顾恒站在裴清梧身后,望着她立在昏黄灯光下,宛如一团不真实花影的身影,嘴唇蠕动了两下,眼中倾慕之色更深。
第48章 生辰哀歌
有裴清梧打样,再加上商户们也明白,唇亡齿寒,若再不出一份力,流民们闹起来了,谁的产业都保不住。
便学着裴清梧的样子,搭起粥棚,为饿极了的流民施粥。
家大业大的,自有家丁帮忙,没有的,赵珏便调度士卒,以防出事。
秦州城内的局势,总算稳定下来了。
但靠着几个商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再怎么财大气粗,余粮也就那么些,怎么能应付得过这样的危机呢。
为今之计,似乎只有上报朝廷一条路可以走。
但是,不论是赵珏,还是公主,递上去的折子,都石沉大海一般,连个响都听不见。
这日,裴清梧照例去公主府的时候,见公主拿着一封信,面色很不好看。
“怎么了,是哪个不长眼的,得罪了我们的公主?”裴清梧笑着上前安慰。
公主却并未有什么表情波动,仍旧一脸的凝重。
裴清梧也察觉到不对。
当即敛了笑意,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到底发生何事了?”
公主将那封信递给她:“你看吧,我阿娘叫人传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