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娘抿唇,点了点头,眼中有晶莹的东西闪烁。
酥山小集有喜事的消息,不胫而走。
裴清梧打定了主意,要将这场婚事办得隆重盛大,是以,平日里往来多的商户等,都递了请柬。
她人缘不错,那些人也都愿意给面子,纷纷答应会来。
至于赵婉李引珠等,毕竟是高门贵女,不好在这样的场合抛头露面,便只差人送来了贺礼,以表庆祝。
裴清梧专门做了好几种糖果,有樱桃煎、糖缠果子、糖脆梅和粽子糖,免费播撒在铺子门口,任过路人取用,同沾喜气。
拿了糖的路人,也多半会叉手祝贺:“石郎君蔡娘子新婚大喜,百年好合。”
婚礼头天,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后厨里派热火朝天。
蒸腾的热气带着甜香弥漫开来,灶膛里的火光映得她白皙的脸颊也染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红。
她身着便于行动的窄袖短襦,腰间系着干净的素色围裙,乌发利落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
眼前摊开的是她精心准备的三种婚宴喜点。
最醒目的是红色的福字酥。
案板上已经整齐码放了一排排初见雏形的酥饼,裴清梧正用特制的朱砂红果蔬汁精心调制的水油酥皮,包裹着清甜细腻的豆沙馅料。
只见她指尖灵巧翻飞,将包好的小剂子轻轻按扁成圆饼,右手拿起一枚小巧精致的福字印章,蘸了少许食用金粉,手腕悬停,力道均匀地印在酥饼中央。
旁边是已经放凉脱模的同心结形状的绿豆糕。
绿豆沙是她亲手磨筛,蒸透滤沙,加入清甜的花蜜拌匀,再用模具压制成精巧的同心结模样。
每一个结扣都清晰流畅,中心还点缀着一颗小小的枸杞,宛如结心镶嵌的红宝石,寓意着新人永结同心,情意缠绵。
另一边的蒸笼正冒着腾腾热气,里面是象征事事如意的柿子形酥饼。
这些酥饼同样是用油酥皮包裹着馅料,却被裴清梧巧手捏成了饱满圆润的柿子形状,顶端还特意捏出一个小小的、带着嫩绿叶片的柿子蒂。
此刻它们在蒸汽中慢慢胀大、定型,表皮呈现出诱人的浅金黄褐色,仿佛一个个缩小版的、带着熟成喜悦的秋柿。
正准备将一盘新做好的福字酥送去烤制的时候,五娘掀帘进来——她和于意是专程过来帮忙的,分店暂停营业了几天。
“师父,门外赵郎君找。”
“谁?”裴清梧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是哪位赵郎君。
“哎,就是陇右军的赵校尉啊,不过,他现在升官了,该称一句游击赵将军了。”
原来是赵叙。
裴清梧忙擦了擦手,摘掉围裙,出来迎客。
赵叙正坐在正厅,一身石青色湖绸素面圆领袍,较之上一次见面,黑瘦了些,人显得更精干了。
他正与石大勇说话,不外乎就是作为曾经的上司,祝贺石大勇即将新婚。
听见裴清梧的脚步声传来,他转过头。
“听闻赵郎君升了官,如今得称赵将军了。”裴清梧笑着打趣:“怎么赵将军还屈尊,来我这小铺子里?”
赵叙摆手道:“何须如此见外?我刚从军中回来,听闻酥山小集有喜事,便过来瞧瞧,原是石大勇成亲,真是恭喜了。”
石大勇闻言,憨厚一笑。
见赵叙面前的茶水喝光了,裴清梧上前,为其续上。
“说起来,我能平安归来,也要多谢裴东家。”赵叙见她添完茶后坐下,便轻声道:“若非裴东家大义,愿为陇右军捐赠粮草,赵某怕真扛不住……”
“举手之劳罢了,赵将军等壮士在前线奋战,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以及又听闻,洪灾之时,裴东家与公主设棚施粥的义举,真是叫我心生敬意。”
说着,赵叙取出一个檀木小盒子,往裴清梧这边一推:“久别重逢,一点心意,望裴东家莫要嫌弃。”
“哎……”
虽不知里头是什么,但裴清梧直觉,一定很贵重,便想推脱掉。
可赵叙态度坚决,她也只好收下。
赵叙又给石大勇些赠礼,又说了几句话后,起身离去。
裴清梧送至院门处,赵家的马车正静静停在那里,等着赵叙。
赵叙却不急,他站在马车旁,转身看向裴清梧,目光在她清丽的面容上停留片刻,才斟酌着开口:“裴东家,赵某如今在军中也总算有了些许根基,且到了年岁,府中尚缺一位能打理内务、知冷知热的人。不知裴东家……可愿考虑一二?”
他话语含蓄,但意思明确,以他的身份,和裴清梧之间的差距,这“打理内务”之人,自然是妾室之位。
裴清梧微微一怔,随即了然。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坦荡,唇角带着得体的浅笑:“赵将军厚爱,清梧愧不敢当,只是清梧出身市井,习惯了这铺子里的烟火气,也自在惯了,怕是受不得高门府邸的规矩,将军前程似锦,当寻一位真正的名门淑女相伴才是。”
她这话说得委婉,却明确表达了拒绝之意。
赵叙看着她眼中毫无动摇的澄澈与坚定,心中了然,知道此事强求不得,亦非她所愿。
他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便恢复如常,拱了拱手:“是赵某唐突了,裴东家志存高远,赵某佩服。今日之言,还请当作赵某未曾提过。”
说罢,转身登车离去。
送走赵叙,裴清梧回到屋内,看着桌上那个檀木盒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其打开。
里面红色锦缎衬垫上,赫然是一顶极其精美的金丝累花冠。
花冠以极细的金丝编织出繁复的缠枝花卉纹样,其间镶嵌着各色宝石和珍珠,在光线下流光溢彩,华贵非常,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裴清梧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将盒子盖上。
这礼物太贵重了,而且意义非凡,她收着实在烫手。
可赵叙已经离去,退回去反而显得刻意,一时间拿着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只得暂且收起,心中打定主意日后寻个合适的机会再作处理。
她却没注意到,方才她与赵叙在院门口的对话,以及她打开盒子时那一瞬间的震惊,都落入了恰好从后院搬东西过来的顾恒眼中。
顾恒看着那顶即使在盒中,一瞥也难掩华光的金丝花冠,又想起赵叙那挺拔的身姿、不凡的出身以及如今游击将军的身份,再对比自己……
花楼出身,身无长物,唯一张脸还好看些……
难以言喻的酸涩和自卑,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他的心,几乎让他窒息。
东家这样好,连赵将军那样的人物都青眼有加,自己……又算什么呢?
接下来的大半日,顾恒都异常沉默,只是闷头干活。
搬东西、布置场地、清洗器皿……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却始终低垂着眼,不敢去看裴清梧。
裴清梧忙于婚礼最后的筹备,虽有察觉顾恒情绪不高,也只当他是累了,并未深想。
直至深夜,所有准备工作才堪堪就绪。
裴清梧揉着酸痛的脖颈走出房门,想去打水洗漱,却见清冷的月光下,顾恒独自一人抱着膝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背影在月色中拉得长长的,透着说不出的落寞和委屈。
她脚步一顿,心中了然,轻轻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怎么了?一个人坐在这里,是在跟谁生闷气?”
顾恒身体一僵,没有回头,声音闷闷的:“没有。”
“还说没有?”裴清梧轻笑,故意凑近了些,借着月光打量他紧绷的侧脸:“是因为赵将军?”
顾恒猛地转过头,嘴唇动了动,想否认,却在看到她含笑的眼眸时,所有逞强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石凳的边缘,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赵将军,他很好……他送东家那么贵重的礼物,他、他还能给东家更好的……”
“更好的什么?”裴清梧故意问。
“更好的生活……更高的身份……”顾恒的声音带着涩意:“不像我……什么都没有……”
裴清梧静静地看着他,看了许久,直到顾恒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才悠悠开口:“阿恒,你觉得我是那种贪图富贵和虚名的人吗?”
顾恒立刻摇头:“当然不是!”
“那便是了。”裴清梧语气轻松:“赵将军是很好,但他的好,与我不相干。别说做妾,便是他八抬大轿来娶我做正头夫人,我也不愿。”
她顿了顿,看着少年骤然亮起又带着困惑的眼睛,继续道:“我不需要依靠谁给我更好的生活,我自己就能挣。我也不觉得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
“那……东家想嫁什么样的人?”顾恒鼓起勇气,问出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心脏因紧张而剧烈跳动。
裴清梧没有立刻回答,她抬眼望着天边那弯皎洁的月牙,唇角弯起一抹极温柔的弧度,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清晰地传入顾恒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