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愿以偿地感受发丝滑过指尖的触感,奥黛丽将它们拢起来。
整个过程里,她专注又耐心,于是没有察觉指尖偶尔触碰的脊背过分僵硬。
众人只看见赫尔曼面无表情,头发被奥黛丽摆弄。看那攥紧手杖的指节,便觉山雨欲来。
没人看见他衣服底下每一寸肌肉紧绷,随着发丝被抚摸而掀起战栗。
葛丽泰的担忧如有实质,似乎害怕他下一刻就爆发。
可他不想辩解,自己不是因为被排挤欺负而痛哭的小赫利。
早在五岁以后就不是了。
从烂泥里爬出来的人没有软肋,更谈不上禁忌。
银灰色头发是赫利的噩梦,却是赫尔曼·怀特的标志,如今成为了别人的噩梦。
在此之前,他不是没有承受过各类眼光,有的用赞赏掩饰惊讶,有的假装司空见惯,哪怕查尔斯见他第一眼也用玩笑调侃。
但没有人如同此刻,睁着一双蓝眼睛,不带丝毫虚假地称赞,连手指触碰的力度都彰显着珍重。
赫尔曼缓缓闭上眼睛,察觉到那双手正在为银灰色头发系上丝带。
耳边是帕比·怀特还有其他十几个怀特们的叫声和……平缓而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
脉搏没有因为什么而加速,他当然不会像毛头小子似的,为廉价的赞美昏头。
于赫尔曼而言,她的赞美和旁人的诋毁没什么不同,都无关痛痒。
他只是感到奇怪。
伊莎贝尔·诺曼,真的很奇怪,总会做出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蠢事。
乱帮人过生日,给仆人买礼物,擅自替怀特家族添加成员,把这里弄得一团糟,让稳定行进的轨道开始偏航,而现在——
“嘣”地一声,一根发丝被扯断。
他眉心狠狠一跳!
奥黛丽连连道歉,还拍拍他的肩膀安抚:“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轻点,别生气。”
赫尔曼轻出一口气,睁开眼。
深灰色瞳孔盯着奥黛丽向众人展示成果,其他人笑容僵硬地称赞,一边偷觑着雇主的脸色。
只有水蓝色的眼睛毫无察觉地盈满笑意。
她不知从哪里找来镜子,高高举起:“赫尔曼你快看!发带很衬你!”
镜子倒映出俊美而冷酷的面孔,赫尔曼愣了一瞬。
不知是因为不经意喊出的“赫尔曼”,还是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奥黛丽自动将这反应解读为满意,高兴地向众人宣布:“怀特先生很喜欢我的礼物!放心好了,你们的工作肯定保住了!”
仆从们窃窃私语,不敢回应,仍然看着银头发先生。
周遭乱哄哄,他盯着那面镜子,似乎真的在欣赏那条美丽的发带。
只有窗边的卡洛琳视角清晰——
她从赫尔曼进来那一刻起,就冷眼旁观,等待着诺曼小姐自讨苦吃。
同样从贫民窟挣扎爬起来的卡洛琳,在这一刻之前,都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了解赫尔曼的异性。
他们长着一样的硬骨头,倔强、坚韧、不服输。
那种分不清是钦佩还是向往的情绪一度令她不愿离开温斯顿。
荆棘能和温室里的金盏菊共存吗?
他们生存的环境天壤之别,浑身是刺的荆棘眼里会有那朵娇嫩的花吗?
这一秒前,她认为不能,而此刻——她分明看清那双深灰色眼睛里倒映的,是举着镜子的姑娘。
金发姑娘嘴唇翕动,还在向众人说着什么,神情灵动得像贵族森林里难以捕捉的小鹿。
银头发的男人,神情专注得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或许他什么也没听见,耳边只有心跳。
像日光照耀下的墨菲斯雪山,静静融化,却悄无声息,t唯有路过的清风知道。
一种难以言喻地情绪从心脏开始蔓延,卡洛琳咬紧牙关,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屋内,帕比汪汪叫,黛西小猫要喝奶,仆人们紧张而忐忑,制造混乱的罪魁祸首诺曼小姐目光可怜。
一切都在脱轨。
赫尔曼强行移开视线,声音平缓镇静。
“今晚九点之前——”
众人神色一凝,齐齐看向赫尔曼。
偌大的花厅针落可闻,连奥黛丽都屏住呼吸。
肃穆气氛下,雇主先生冷酷下定判决:“把这里打扫干净。”
众人沉默,大气不敢喘。直到赫尔曼转身离开,才爆发出欢呼!年迈的厨娘甚至捂着嘴哭泣。
脚步渐行渐远,身后的嘈杂也渐渐抽离。
金发姑娘似乎在为自己引出的麻烦而道歉,声音愧疚又柔软,甚至宣布自掏腰包给仆人们补一个月的薪水。
赫尔曼无意识嗤笑,手杖敲击着大理石地面,发出冰冷的脆响。
跟上来的查尔斯正想恭维雇主的发带,试图提醒他照顾送礼人的钱包。
还没开口,一张支票夹在指尖,递到查尔斯眼前。
“给她。”
查尔斯:“?”
赫尔曼注视着他,语气公事公办:“下周她要代表怀特家去理查德小女儿的社交舞会,这是资金。”
查尔斯定睛一看,支票上又是一串零。
心里不由得痛恨资本家!什么舞会要这么多钱?!
第23章
“感谢你送上的时髦假发, 诺曼小姐,我一定会在万圣节当天戴上它扮演小丑。现在,不得不告诉你一个好坏参半的消息。”尽管内心吐槽, 查尔斯还是尽职地传达雇主的指令。
奥黛丽掏完腰包, 自觉负罪感减轻了不少。笑着说:“那请先说好消息。”
“好消息是你瘪下去的钱包又会鼓起来。”查尔斯递上支票,再给眼前一亮的金发姑娘泼冷水, “坏消息是你要开始代表怀特家族出去交际,第一站还是最难缠的布鲁森家族。”
“布鲁森家族?”
“嗯哼,理查德·布鲁森, 雇主阁下目前的商业劲敌、肯特郡的老牌龙头商人、两年前陪上一大笔嫁妆,把孙女布鲁森小姐嫁进伯爵府,从此尾巴翘上天。”查尔斯挑眉,感慨, “总之, 是一位我们不得不打交道的老滑头。”
奥黛丽脸色犯难。
她最怕的就是出去交际。常常猝不及防就被要求展示才艺, 吃饭走路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审视。
“我有什么要注意的规矩吗?”
查尔斯没料到出身男爵府的小姐会怯场, 很快又道:“放心, 有不懂的尽管去问卡洛琳, 她对此了如指掌。”
刚说完,就见卡洛琳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冷哼一声离去。
“噢!这个坏脾气姑娘。”查尔斯摇头, 又看向奥黛丽,“别怕, 卡洛琳面冷心热, 只要你主动,她愿意教你的。”
奥黛丽心不在焉,看着卡洛琳高挑的背影出神:“嗯!”
温斯顿庄园花圃里种着百叶蔷薇, 柔和的粉色花瓣层叠绽放。
卡洛琳坐在秋千上发呆,连蜜蜂在耳边嗡嗡飞都没有听见。
她的身份特殊,既是管家,也是商务助手。除了赫尔曼,没人能管她,所以大可自由自在地偷懒。
听起来是好事,可她知道别人背地里是怎么议论自己的,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卡洛琳并不在乎,就像赫尔曼不在乎外界的评价。
底层出身的人,再不堪的情形都见过,怎么会因为流言蜚语挡住自己向上走的路呢?
日光绚烂,卡洛琳出神地望着来自赫斯兰的百叶蔷薇,那也是她出生的地方。
四岁跟随父母被流放埃尔美,她的记忆里只有矿洞棚户外灰黑的天,妈妈却告诉她,他们来自蔷薇盛开的地方,那里花开满园,富丽堂皇。
后来父母都死于那场大火,十岁的卡洛琳侥幸活了下来,跟着赫尔曼漂洋过海。
其实小卡洛琳知道,那个银头发少年不是什么善心人,他本不愿意带着她。是她拖着伤腿,亦步亦趋,跟着他走过一条t条街巷。
他的松口,也许只是回头的那一眼,一念之差。
伤痕累累的小卡洛琳,眼神倔得像头狼崽子,手里却紧攥着一朵蔷薇花。
那是大火里残存的百叶蔷薇,注定不该属于埃尔美——就像银头发少年是贫民窟里的异类。
此后十年,赫利成为赫尔曼,而卡洛琳似乎还是卡洛琳,永远像那天一样,追随在他的身后,追赶他,仰望他。
其实他们的交流很少,上一次算得上正式的交谈,还是赫尔曼建议她和查尔斯一样,只做商业助手。
这有利于卡洛琳的事业发展。
毕竟,当下的时代,女性能有如此机会,实在难得。
但她拒绝了。
那时候,卡洛琳既想他追问,又怕他追问。
当时说的什么理由忘记了,总之赫尔曼没有反驳,任由她选。
她说想留在温斯顿,这里有她种下的百叶蔷薇,每当看见它,便会有种归属感。
赫尔曼只是吩咐查尔斯重新拟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