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在黑白琴键上翻飞,她仿佛回到无忧无虑的练琴时光。
是的,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练琴。
那会让小小的莉莉丝逃离母亲的掌控,拥有片刻喘息。
所以即便再苦再累,她也不肯停歇。
音乐海洋里,有花香,有鸟语,有温暖的太阳……莉莉丝多想幻化成一只燕子,逃离华丽的牢笼,奔赴长空。
乐曲进入高|潮,莉莉丝闭着眼,翻飞的手指代替她无声呐喊。
她没有注意到,身边的搭档毫无压力地跟上自己的步伐,甚至游刃有余地托举着她,帮她攀登高峰。
众人的眼神不再戏谑,已经有人听出这段激昂乐章的华彩!
莉莉丝的演奏是呐喊的雏雁,她借由音符痛苦嘶鸣,娴熟的指法将往日一遍一遍反刍的痛苦倾泻而出。
而另一只手,是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也是磅礴幽深的海洋。
她没有任何炫技,只是为雏雁营造一场雨。
暴雨雷电轰鸣之下,雏雁的呐喊才显得惊心动魄。
当她声嘶力竭,暴雨随之渐歇,化作绵绵细雨,温柔地抚平她的伤疤。
雏雁落地了,雨声渐停,淅淅沥沥。
逐渐回落的乐曲声里,莉莉丝缓缓睁开眼。
人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提前赞赏那段激昂乐章的演绎。
二楼,议事结束的女王循着乐声走出会议室,身后跟着各家勋贵。
蕾丝礼帽下,女王闭着眼,手指随着节奏敲击栏杆。
“是莱因哈特的D大调钢琴二重奏变奏曲。”她面露欣赏,回头道,“年轻的演奏者是哪家的女士?”
霍华德公爵早就发现了自家的孙女,颔首笑道:“陛下,是鄙人的小孙女,莉莉丝。”
“另一位呢?”女王似乎随口一问。
海因里希眸光微动,看向不远处的身影。
钢琴旁,身穿浅绿色礼服的金发姑娘坐姿优雅,纤长的天鹅颈泛着莹润的白光,当真是人群中的焦点,让人移不开目光。
“陛下,是我的未婚妻,奥黛丽·诺曼。”
“哦,是她。”女王轻笑。
变奏曲正在收尾,与此同时,女王挥退众臣,让他们去楼下欣赏音乐。海因里希正要跟着离开,女王的声音响起,“海因,你留下。”
海因里希脚步一顿,回到女王身边,顺着她的视线再次望去。
楼下,莉莉丝从音乐世界里遨游而归,一抬头就看见母亲严肃而焦急地使眼色。
心中一颤,手指不自觉弹错一个音!
那声音像一颗小石子砸进平缓的溪流,突兀得让她瞬间僵住,连指节都泛白!
完了,彻底完了。
莉莉丝的心沉入谷底,巨大的恐慌涌上心头!母亲严厉的斥责仿佛在耳畔响起,曾经反复练习的日夜都打了水漂!
她不是不知道母亲的良苦用心!她也明白母亲对于今天的期待!
莉莉丝这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就是做一个标准的淑女,再嫁入同为贵族的世家,如果能攀上更高阶层的勋贵就更是人生胜利的典范……
可这一切都毁了!毁在弹错一个音……
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莉莉丝觉得人生已经灰暗无光,泪水盈满眼眶。
就在即将砸落的瞬间,一只手无比敏捷地将她弹错的音,滑回原地,并巧妙地用和弦掩盖。
像溪流绕开石子,又稳稳归入河道。
即将坠落深渊的雏雁,以为迎来必死的结局,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掌心里。
淅沥的雨声逐渐隐没,天晴了。
演奏结束。
莉莉丝嘴唇颤抖,缓缓抬眸。
她看着伊莎贝尔,心中满溢的情绪酸涩难言。
泪水无意识地流出,想象中温暖的手却带着凉意,飞速将她的眼泪擦干。
“别哭,没人能听出来。”
伊莎贝尔牵起她的手,起身向众人颔首。
沉默数秒,掌声雷动。
“棒极了!”
“完美的演绎!”
“两位出众的女士!为你们祝贺!t”
……
人群里,萨克森太太脸色难看至极,率先扬长而去。
霍华德太太一半高兴,一半气愤!看着莉莉丝和伊莎贝尔牵着的手,她狠狠翻了个白眼!
二楼。
女王看向海因里希,轻笑:“海因,看来你拥有一个品德高尚,乐于助人的未婚妻。”
对于资深的鉴赏者来说,听出那段巧妙的救场不是难事。
海因里希盯着喧嚣的人群,沉默许久,“都要感谢您的选择。”
女王默然片刻,叹了口气道:“海因,你是我妹妹留下的唯一血脉,我有责任为你的人生保驾护航,包括替你选一位出身低微,但至少能活着留在你身边的妻子。”
威严的女王在面对亲人时,也会流露真情实感。
海因里希面无表情,紧攥的拳头却无意识地放松。
他看着楼下正与人谈笑的女孩,嗓音冷淡:“您不是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记我的命,更何况是站在我身边的妻子?”
一个陌生的、虽然出身卑微却还算有点聪明、仗着头脑胡作非为不知天高地厚的……名唤奥黛丽·诺曼的小姐。
“你担心诺曼小姐同样步那四位的后尘?”
“不,我只是不喜欢干涉他人的命运,更不喜欢别人横插一脚,进入我的命运。”海因里希语速飞快,顿了顿,垂眸道,“为我退婚吧,陛下。”
女王沉吟不语,片刻后,忽然说:“可以再等等,也许她会给我们惊喜。”
楼下,伊莎贝尔似有所觉,忽然抬眸看了一眼。
与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四目相对,海因里希想起短暂的时光里,他见证了这个女孩很多次耀眼的瞬间。
“的确,她与众不同。”他看着伊莎贝尔,对女王说,“但查尔维斯葬送的性命够多了,不必再多一副尸骨。”
“我的人生,也并不追求什么圆满。”他顿了顿,漆黑的瞳孔里灼烧着深不见底的情绪,“余生,唯有复仇而已。”
即便站在帝国金字塔尖,年轻的公爵也有被头顶的天空压得血肉模糊的时刻。
袭爵那天,得知真相的少年浑身浴血,在众目睽睽之下夺走斯宾塞家族权杖。
那位高高在上的神赐予他冠冕,带领他宣誓。
也是那一天起,仇恨与权力伴生,像藤蔓一般缠绕着少年的余生。
那双满怀慈悲的淡金色眼睛在后来的梦里出现,时常化为冰冷的凝视,像毒蛇般逼他发疯。
战场鲜红的血液仿佛与高台上那身猩红教袍融为一体。
所谓悲悯的神,只是权力的化身。顷刻可以收割万千性命于无形。
海因里希看着楼下的歌舞升平,眼底滑过讽刺。
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自诩高贵的家族,所谓的七大选帝侯,一层又一层的争权夺利,也不过是至高神棋盘里的提线木偶。
一只手轻拍他的肩。
“别轻举妄动,海因。”女王的瞳孔泛着沉静的光,“会有胜利的那天,但不是现在。”
海因里希没说话,转身离去。
女王目送年轻的公爵走远,自知外甥桀骜难驯,只是轻叹一声,收回目光。
第一秘书洛娜上前颔首:“需要请那位诺曼小姐上来吗?”
“不必了。”女王沉思片刻,摇头。
洛娜迟疑:“您刚才似乎对她有几分欣赏。”
“对普通贵族小姐才艺的欣赏罢了。”女王轻笑,眸光幽深,“走吧,还有很多事要忙。”
“是。”
洛娜垂眸,明白了意思。
女王与斯宾塞公爵乃至各大选帝侯们所掌控的是另一个世界。
奥黛丽·诺曼即便作为公爵夫人,再亮眼,也不过是楼下贵妇们中的一位。
上不了这层楼,更到不了女王的眼前。
第31章
楼下。
伊莎贝尔正对应对众贵妇的热情搭讪。
觐见归来的夫人们都亲眼见证女王点评楼下的“小型演奏会”。
拥有这份殊荣, 众人见到伊莎贝尔,或多或少恭维了两句。
伊莎贝尔一概笑纳,像是没有发觉她们对待自己的前后差异。
转头, 对上莉莉丝沾着泪痕的脸。
“诺曼小姐。”她小声喊道。
伊莎贝尔微笑对众贵妇说了声抱歉, 跟着莉莉丝走到角落。
她伸出胳膊,莉莉丝挽住, 二人缓慢地前行。
“刚才的事,多谢你。”莉莉丝垂头,声音小了许多, “我母亲不怀好意,你本可以让我丢脸并报复回去,却……”
“我想你误会了,莉莉丝小姐。”伊莎贝尔轻摇羽毛扇, 微笑打断, “我没有刻意帮助你的意思。”
莉莉丝一愣。
伊莎贝尔抬眸注视她:“虽然你们霍华德家族总是一脉相承的‘可爱’, 但我向来擅长以牙还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