氧气越来越少,他在水中浮浮沉沉,维持着呼吸,却始终无法靠近岸边。
模糊视线里,岸边的人和他对望,那双水蓝色的眼睛里充满焦急和不安。
下一刻,“噗通”一声响。
熟悉的身影越过浪潮,向他游了过来。
赫尔曼只觉得灌了水的肺部快要炸开,他想大声呵斥她,让她滚上去。却开不了口。
生死关头,时间在这一刻拉长——
他沉入水中,银灰色的头发飘散。
氧气快要用尽时,一尾灵活的小鱼靠近。
两片嘴唇紧贴,她将氧气缓缓渡入他的口中,硬生生推开了死神的镰刀。
赫尔曼盯着那双眼睛,蓦然想起火海里,那束照进缝隙里的光。
十三岁的赫利,拖着满身的伤,沿着光的方向闯出一条路。
此刻的赫尔曼,那只布满疤痕的左手,却被另一个人攥紧,奋力逃离浮沉的河水。
快到岸边,治安兵终于赶到,将两个人都救了上来。
所有工人围拢上前,高呼上帝保佑。
查尔斯老泪纵横,吓得话都说不完整。
另一辆马车领着物资抵达,葛丽泰匆匆跑进人群,“这是怎么了?”
奥黛丽披着工人送来的毯子,看见葛丽泰,她立刻道:“各位,其实怀特先生早就吩咐我和库珀夫人,为大家准备过冬的物资。这既是我们的心意,也代表着我们的态度。”
“你们想要争取合理的权益,请务必相信,我们也在为此努力。”奥黛丽提高声音,确保所有人都能听见,“希望大家给我们一点时间,至少先好好过完这个节。”
工人们看着满车的物资发怔。
资本家最会装模作样。
可是,前一刻,他们亲眼看见这对夫妻跳下水救人,还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工人。
冒着生命危险的事,不存在做戏的可能。
“谢谢,谢谢你,怀特太太。”
萝丝泣不成声,波利搀扶着凯文,同样哭着道谢。
“谢谢你。”
工人们再也无法对一个善心的女士燃起仇恨。
最重要的是,怀特家族大张旗鼓地资助他们,就等于变相表明立场。不出一个小时,这里发生的一切就会传进其他商人的耳朵里。
示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半。
想至此,众人不再犹豫,跟着葛丽泰安排的人去领取物资。
一场风波就此消弭。
奥黛丽松了半口气,下一刻,手被人攥住,大力地推进马车里。
隔绝室外的严寒,湿漉漉的两个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葛丽泰和查尔斯很快也回到车内。
“噢!你们真是太冲动了!快!快回去叫医生过来!”葛丽泰了解来龙去脉,眼泪直掉,“这可是冬天啊!你们就这样跳下水救人!”
查尔斯第一次没有开玩笑的心情,紧盯着车夫加快速度。
奥黛丽低下头,她的手腕被赫尔曼紧攥着。
回去的路上,他不松手,也不说话,侧脸紧绷。
抵达庄园,奥黛丽被收到消息的露西逮去洗澡换衣服,再让医生灌下药剂,预防感冒。
等折腾一通出来,打开门,就对上赫尔曼阴沉的脸。
奥黛丽打了个哆嗦,下意识退后两步。
“你怎么来了?”她挤出一抹笑,若无其事地问候,“你喝药了吗?”
赫尔曼沉默,上前一步,将门关上。
奥黛丽盯着他全无笑意的脸,挣扎片刻,老实道:“对不起,我不该擅自打乱你的安排。”
赫尔曼出门不久,她就和葛丽泰说了自己的计划,如果她们以怀特家族的名义捐赠物资,就可以向工人表明态度,也能让他们的情绪缓和,别激化矛盾。
葛丽泰也很同情工人,答应了这个计划。
奥黛丽换上女仆的衣服,跟着马车溜了出去。刚到现场,就看见爆发的混乱,以及被围在中央的赫尔曼。
那一刻,她非常清楚,如果再不阻止,无论双方哪边先动手,场面都将不可控制。
所以在凯文落水的瞬间,她毫不犹豫去救人。
如她所料,工人们平息了愤怒,可是……却得罪了另一个人。
“赫尔曼。”奥黛丽垂眸,认真解释,“我知道,你可能更想和布鲁森他们站在一起,可是,我并不觉得这样的同盟很牢固,所以才做这个决定的。你……别生气好吗?”
“呵。”赫尔曼发出短促的冷笑,脸上毫无温度,“你认为我在为这种事情生气?”
“我是不是说过,不许你出去?”他逼近一步。
“可是……”奥黛丽刚要开口,又被打断。
“我是不是说过,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再去哈登菲尔德?”
一瞬间,奥黛丽被他眼底的凶狠吓到。
可是赫尔曼眼底的戾气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可怖冰冷。
“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天气?你知不知道,那条维恩河淹死过多少人?你怎么敢就那样跳下去的,伊莎贝尔·诺曼!”
冷喝声炸响在耳畔,奥黛丽愣住。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赫尔曼发这么大的脾气,整个人蒙了半晌,才干巴巴道:“凯文生病了,他还不会水,如果不救他,他会死的……”
“他死了和你有什么关系?!”赫尔曼微眯着眼睛,冷笑,“我给他治病,给他钱,给他所谓的尊重,还不够?一个低贱的蝼蚁,还要搭上你的命去救吗?”
奥黛丽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低贱的蝼蚁?”她嗓音干涩,“赫尔曼,你的工厂拥有全哈市最优秀的工人。他们看似不起眼,却是你最宝贵的财富。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财富?”赫尔曼眼底沉暗,轻笑,“天真的小姐,蝼蚁不是财富,他们爬不出阴暗的沼泽,就只配死在别人脚底,这是弱肉强食的法则!”
“蝼蚁蝼蚁蝼蚁,你口口声声贬低他们是蝼蚁,你难道不是这样爬上来的吗?你明明和他们走过同样的路,为什么不愿意施舍半点慈悲?”
“因为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你还不明白吗?!”赫尔曼冷喝,步步逼近,深灰色的眼底透露着阴鸷,“看清楚你眼前这个人!”
“你以为我是个绅士?抱歉,那是我伪装的假面。”他轻笑,“撕开这张人皮,你会知道,他们说的一点错也没有。”
“我是个埃尔美贫民窟出身的魔鬼,他们走过的路,我也走过。你富有同情心,可你看不见阴暗的地底,一只蝼蚁想要爬出来,要踩着多少同伴的尸骨!”
屋外,大雪忽然落下,冷风吹动玻璃窗,发出咯吱声响。
温暖的卧室里,他们对峙着,谁也没有回头。
赫尔曼的银发半干,发尾还湿漉漉的,水珠低入地毯,洇湿一片。
“谁不想走出沼泽看看阳光?”他喘息着,忽然轻笑,“他们想爬起来,闯出去,那就像今天这样,抓住机会打倒我!”
“如果成功,就能拿我的尸体当养料,成为新的我。如果失败,就活该被我踩在脚底,接受自己的命运。”赫尔曼盯着奥黛丽,扯开一丝笑,“这才是我们蝼蚁的世界,血腥残酷,不配你施以援手。”
奥黛丽神情渐渐平静,她看着赫尔曼,忽然说:“我也不应该救你吗?”
“是的,你应该跑得远远的。”赫尔曼攥住她的手,左手的粗粝疤痕分外明显,“谁也不值得你去救,包括我。”
他嗓音冰冷,眼底是毫不掩饰的阴暗。
就像他说的,魔鬼终于揭开人皮,露出真实的面目。
奥黛丽怔怔看着他,许久说不出话。
赫尔曼看着那双水蓝色的眼睛,没有错过她刚才的慌乱。
愤怒渐渐消退,理智回归,他却懒得再次伪装。
“伊莎贝尔,如果你感到害怕,那再正常不过。”他缓缓开口,“如果你想离开……”
他抬高手臂,掌心还握着她的手。
下一刻,却突兀地松开。
“这是最后的机会。”
冷风吹开窗户,雪花偷偷沿着缝隙溜进来。
深灰色的眼睛倒映着屋外的银白,也倒映着她怔忪的神情。
沉默蔓延,赫尔曼猜到了答案。
从上次的马车争执开始,似乎就预示了这一天的到来。
他将阴暗的灵魂毫无保留地展现,并不期望谁的理解。
僵立良久,赫尔曼垂下眼眸。
一切都要结束了。
忽然,就在他放下左手的瞬间,有人抓住他的指尖。
奥黛丽重新握着他的左手。
像蜈蚣一样丑陋狰狞的疤痕贯穿掌心,她却看得那么仔细。
赫尔曼从不避讳过往,可在此刻,他下意识想挡住那条疤。
下一秒,她轻轻将脸颊贴近那道疤——
柔软温热t的触感,瞬间从疤痕席卷到心头,滚烫得令他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