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萦唔了一声:“那咱们要走了吗?”
“不急,你先休整一下,而且在城里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办。”
轿子终于停下,外面小楼的月洞门上垂着竹帘,像是一处女子的卧房。
鬼车拉开帘子,朝里面探头探脑地瞧,怯怯叫了声主人。李慕月柔声道:“朝食叫人备好了,你用过早膳了吗?”
闻言妹妹终于赏光回头瞧了他一眼,却只一拉眼皮比了个鬼脸,笑嘻嘻地跟着鬼车跑了。
*
外面正是天光大亮,但重重竹帘掩映,把日光遮在了窗楹之外,厢房内并不如何明亮。
壁上的鱼鳞灯里,大概是蜡烛快要烧到了尽头,灯光暗了几分,明明灭灭,映在榻上相依的人影上。
在这种时刻,比起视觉,她更喜欢其他感官。少女闭上眼睛,用鼻尖贴在哥哥微凉的皮肤上轻轻蹭着,仿佛嗅闻着猎物的小兽。
两张十分相似的面容贴在一起,谢萦随手一扯,将哥哥束发的带子解开。
也许是因为妖魔天赋的敏锐,或者是某种来自血缘的洞悉,她对兄长身上的变化相当很敏感,哪怕她其实没有亲眼看到——只是哥哥的情绪太平静了,仿佛昨夜发生的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与那相比,他此刻的心神似乎都集中在别的地方。
李慕月微微仰起下巴,手指抚上妹妹的后颈,一下下抚摸着。
这样的姿势,仿佛少女纤细的脖颈都被他握在了手心里。最脆弱的地方受制于人,但妹妹一贯很享受这样的抚摸,像被母亲叼住后颈皮的小兽。
她穿了件桃黄色的短袄,这是市井百姓的服饰,分别时身上的那些配饰早就不知道丢去了哪里。大概褶裙也才买来不久,她甩掉褶裙的动作相当不熟练,险些被自己绊了一下。
李慕月叹了口气,把妹妹的小腿握在手里按揉着。
这是前几年留下的习惯。
妖魔的寿命长达数百年,但生命早期的成长却远比人类迅速。骨骼快速抽条生长的几年,到了夜里,妹妹的小腿有时会间歇性地疼痛,那时他就是这样轻轻给她按摩。
不过她早就已经不满足于被视为小孩子了。
一颗好像还在树梢摇晃的青涩果实,入口时才会发现已经绽出了甜腻的汁水,唇齿生香。
一点摇曳的烛光在跳动,映进少女出神的双眸之中。
这个房间大概曾经属于刘府的某位女眷,床帐顶端雕着十字海棠,厚重的帘幕垂下来,仿佛把内外隔绝为两个世界。
明明身下就是柔软的床榻,谢萦却有一种置身于海上的错觉。
他们不久前见过那样的景象。怒潮冲天狂卷,脚下没有一寸平整的立足点,整个世界都在颠簸,但那是她的领地,巨浪迎头砸下时,她张开手臂,浑身的每一寸仿佛都在舒展回应。
……
……
*
午后时分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二月里春寒料峭,雨水也带着彻骨的冷,但对生于水中的妖魔来说却并无半分不适。
她自己倒是不怕冷,但是此刻兄妹二人都作官宦人家打扮,跑到雨里撒欢未免会淋湿衣服,再换起来也是麻烦,他们索性拉开了门,坐在阶前观雨。
谢萦伸手向外,冰凉的雨水落在手心,她又转头把湿漉漉的手心凑到哥哥面前。
李慕月微笑着低头,轻轻在妹妹掌心亲了亲。
微凉的嘴唇落在她皮肤上,不带任何欲望的亲吻,只是轻轻的触碰着,像母亲为幼兽梳理皮毛。
天空晦暗铅沉,洛阳城中云谲波诡,但近日来,这竟然已经算是少有的、兄妹难得能够静静相依的时刻。
九月以后,他们一路途径灵宝、汝宁、彰徳,在开封待了整整两个月,又分头在洛阳城中搜寻一月,足迹几乎已经踏遍了整个河南,却依然无甚收获。
他们在这里,是为了一道传说中的诏书。
——九幽下,死生分,黄泉逆流处。
据说,明朝的太祖皇帝在临崩前,留下了两道遗诏。
这两道诏书是否存在,一直是一个扑朔迷离的传言,两百七十年过后,已经不可能考证其真实性了,一切都只是隐秘流传的传说。
——传言中,太祖皇帝一生宵衣旰食,明知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仍然不肯休息,因为他还有两件事放不下心。
一是内忧、一是外患。
“内忧”,指的是自己死后,他分封各地、虎视眈眈的儿子们,有一天会对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建文帝生出不臣之心。
而“外患”——明太祖放眼整个帝国,蒙古在漠北龟缩不出,土鲁番和乌思藏俯首称臣,东南都是茫茫大海。如果说外部存在祸患,只能来自于尚未从世间绝迹的妖魔。
他曾亲自将苍溟之君镇杀在五道石碑下,但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这样与人类完全不同的存在,即使亲眼看着她死去,太祖皇帝也不能完全安心。
于是,他在临终前苦思多日,留下了两道诏书,一解内忧、一除外患。
据说从此以后,这两道诏书代代流传,子孙后代遇到生死危机时,只要取出诏书照做,就能化险为夷,保万世太平。
“内忧”的那一条,很快就应验了。
朱元璋死后,而他被分封出去的儿子——燕王朱棣,很快打起了“清君侧”的旗号,举旗造反。军队一路打进皇城,危机中,绝望的建文帝取出了太祖的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