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道,礼部兰永璋已是第四次上表弹劾,说你大奸似忠,乃妖孽之相!”
多么荒谬的一幕,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人帝,病急乱投医地摇尾乞怜,却不知面前站着的是一个真正的妖魔。而李慕月恭恭敬敬地笑,语声温和而平静,每个字里却都像淬了冷毒。
——“兰永璋进献的所谓仙丹,将您龙体损毁至此,便是满门抄斩,亦不为过!”
眼前的场景在变换。
午门外的广场边分外肃杀,一场廷杖正在行刑,高官受刑,相关的亲朋门生们也被叫来观刑,以示震慑。被宦官们按在地上的官员后背已经血肉模糊,那是他的父亲。
暌违十六年之久,记忆里父亲慈爱的模样几乎已经模糊,那张脸映入视线时,几乎如同重锤从头砸落。
他记起了那一天,在他曾反反复复做过许多年的那个噩梦里——
那一天早朝前,父亲说,如果阿昀帖子临得好,我就带了琅琊酥糖回来给你。
他已经能把帖子倒背如流,可是父亲从此却再也没有回来,直到抄家的锦衣卫上门,他们都没能再见上一面。年幼的他只能在府中焦急地张望,只能看到母亲姐姐们痛哭的脸,而现在他终于知道那一天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父亲,而那张总是敦厚慈爱的脸此刻已经因为愤怒而完全扭曲。
廷杖伤及了他的内脏,每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父亲嘴里都有血沫涌出,可他依然在怒瞪着面前的男人,目眦欲裂:“九转玄回金丹乃是天下灵药,怎会使皇上病情恶化,必是你这妖人从中作梗……”
“是吗?”李慕月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脸上带着柔和的笑。他太熟悉那种笑容,就像毒蛇吐信般的好整以暇,“兰大人,还有十杖,您还是省点力气的好。”
温文尔雅地嘲讽一番,他毫不留恋地转身而去。
眼前的白光聚了又散,他的视线随着李慕月的步伐而移动,看他手持诏书离开紫禁城,径自走向远方,似乎正漫不经心地与人交谈着什么。
“大人要走了么?”
“已经拿到诏书,我自然无需再在这里多待下去。”
那个声音一声叹息,“大人想要泰昌的命,其实有的是法子,怎得却经手那枚金丹。皇上驾崩以后,朝野上势必要开始论罪清算,人心惶惶,官场动荡,我等虽有大人庇护,也少不得要多送出许多好处。”
“这些年兰永璋等人处处与我作梗,能顺手把碍事的人一起除掉,何乐而不为?”含着笑意的声音,显得轻慢而冷酷,“礼部尚书以金丹毒害皇帝,谋逆犯上,如此大罪,你知道该怎么做。”
这时远方紫禁城的天空上压着闷闷的云雷,他的步伐也微微一顿,遥远的云板声与太监凄厉的哀声随之响彻了九霄——“皇上驾崩!皇上驾崩!”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其实已经知道了。
死在诏狱里的父亲、叔伯和兄长们,每个人都披枷带锁,被剥去了一切代表尊严的服制,在次日太阳升起之前被砍下头颅,死时犹不能瞑目。
熟悉的府邸里燃起火光,持火带刀的锦衣卫们翻箱倒柜,把兰氏一族百年来的家业收藏搜走,他的母亲,未嫁的姑姑和姐姐们……被驱赶着聚到院子里,没有人理会她们的哭泣和哀求,锦衣卫的长刀从她们胸膛直穿而过,太多太多的血,在院子里的石板上仿佛流淌成了一条河。
那一夜,锦衣卫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留下任何一个活口。
兰氏阖族五十四口,都死在这个血色的夜晚,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八岁时的他还不能控制自己,在极度的仇恨和绝望之中意外爆发出了力量,杀死了那个不设防的锦衣卫,逃出被烧成一片白地的府邸,在太阳升起之前跌跌撞撞地踏上了逃亡。
属于兰若珩的时间从崇祯五年开始,而在此之前,他还曾有十七年的人生。
眼前的场景还在离合变换,逃亡中所有的颠沛流离一一闪过眼前,多年来在地狱里挣扎求生,直到那个雨夜,他在洛阳的大街小巷间穿梭,怀揣着最后一点无望的期待地寻找她的踪迹,而不远处,李慕月就静静地看着他,含着冷酷审视的目光穿过重重雨帘,一声低得几乎听不清的自语:“……昀?”
水镜中的景象消失时,兰若珩跪了下来,像是再也无法承受肢体的重量。
额头抵在冰冷的水面上,好像从额头,一直冷到了心里。
满门抄斩亦不为过!满门抄斩亦不为过!
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兰家的五十四条性命,断送在锦衣卫的屠刀下,断送在那个人轻飘飘的一句话之间。他大概早就认出了自己,认出了兰家漂泊至今的遗孤,却冷眼看着他在一个虚幻的谎言里越陷越深。多年来李慕月种种猜忌冷漠也终于有了答案,而他还可笑地以为那只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配跟随他的妹妹。
一个谎言,一个笑话。镜中花,水中月。
他活了下来,却成为了仇人的马前卒,成为他们兄妹最锋利的刀剑,出生入死也甘之如饴。而那时冷眼看着他的李慕月在想什么?父母亲人泉下有知,看到又该作何感想!
一个会死于另一个之手……
那一年,大鲜卑山的预言其实早就告诉过他,而所有前因后果如此顺畅地串到一起,他这些年来难道就从来没有过一点怀疑吗?只是他沉溺在不愿醒来的梦里,一直自欺欺人地不曾面对真相,直到血淋淋的现实送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