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旸象征皇子身份的锦袍大氅已被剥去,原本嚣张肆意的大殿下此时形容枯槁,眼底布满红血丝,整个人都僵硬得像个吊死风干了三天的干尸。
他听见那扇厚重的铁门被打开的声音,犹如终于等到了生的希望,迅速朝门口扑过去。
但他站得太久了,双腿早就冰冷僵硬,还没迈出一步就跌倒在地。
狂喜掩盖了痛觉,钟旸连滚带爬地跑向门口。
牢吏提着钥匙让开位置,露出了身后来探视的人。
正是钟晰。
这短短几步路,钟旸两条腿自已绊自已,刚好扑倒在太子面前,犹如半跪。
钟旸却不管那么多了,他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声音嘶哑,却难掩喜悦:“太子殿下,二弟!好弟弟!父皇是不是让你来放我出去的?”
钟晰还一句话没说,钟旸已经开始急切地解释:“父皇是不是原谅我了?是我鬼迷心窍,但我真不是故意要去动御印的,我那时是猪油蒙了心!我也没推父皇……”
钟晰面无表情地把他搀起来,“父皇暂时没有将你放出去的想法。”
钟旸的声音卡住一瞬,但马上又自说自话般地接上了:“那你帮我、帮大哥去求求情好不好?好二弟,从前我是犯过错,是我对不住你,如果你能放我出去,大哥必定……”
“我来问你一些事。”钟晰打断他,声音比四周的石砖还要冰冷坚硬。
但这对钟旸来说就像最后一线生机,他要死死抓住,忙不迭满口应下:“好!好,你问,大哥一定知无不言。”
此人死到临头反而想起什么兄弟亲情了,一口一个大哥自称着,也不管钟晰应不应。
“万寿节最后几日,你见过什么特殊的人?”钟晰松开他,转而扫了一圈这间牢房内的环境,眼神中并无波澜,更看不出怜悯。
钟旸是为了自已那关于新设通商口岸的折子才去动御印,而这个方案正是他万寿节后提出。
两个月来,与其说钟旸掌握着这项提案,倒不如说他被这几个口岸的事宜推着走,犹如步步都有人在背后指点、操纵。
昨夜了解到宣阳殿内发生何事后,钟晰突然反应过来,谁会给钟旸献计?
谁有这种才能,了解容都局势,又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大皇子的门客没有多出来的人,而他又是万寿节后突然“开窍”的。
这期间来过容都的人中,符合所有条件的只有一个,乌先生!
钟旸想了半晌,才想起来这个时间范围内,有谁值得钟晰注意。
他唯唯诺诺地小声回道:“是有一个……”他不知从何说起,因为他答应那个人的合作,本意是为了寻求外力扳倒钟晰的。
钟晰直接替他答了:“乌先生?”
听到这个名号,钟旸猛然抬起头,仿佛不敢相信钟晰怎么又轻易掌握了这些信息。
钟旸的反应完全验证了自已的猜测,钟晰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你知不知道他是南越的人?”
“知道……”钟旸的声音更低了,他觉得自已似乎还听到了对面的人一声讽笑。
“你这是通敌叛国。”
钟晰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他说的罪名却重逾千钧。
听到这几个字的钟旸仍觉得自已冤枉,“我没有啊!他只……”
蠢架,这句话果然没说错,钟晰实在不愿再与他浪费时间。
“乌先生现在当地问,对面这人也就这么点价值了。
“前,他写信是时还在西解县,我舅舅那儿,不知现在还在不在……”
得到了自已想要的答案,钟晰不愿久留,转头就走。
见他走离开得这么干脆利落,钟旸急得追了两步,“记得替我向父皇求情……”
门口两个牢吏直接拦下了他,外面竟然还站了一个面生的太监,手中捧着一卷圣旨,看起来是一直候在牢房外,等太子殿下谈完。
那太监朝狭长的过道内望了一眼太子的背影,见殿下果真没有回头,转而挂上虚伪的假笑,看向还伸着脖子往外瞧的钟旸。
“罪臣逆子钟旸接旨……革除宗室,监于天牢,非死不得出!钦此!”
传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响彻狭窄的囚室,就像头顶的闸刀咔嚓一声落下,回天乏术。
终于明白自已结局已定的钟旸颓然跌倒在地,仿佛被人抽出了满身筋骨,此时只余一摊皮肉,再难*维持身形。
钟晰面无表情地穿行于过道,周围石壁上间隔几丈就挂着一盏油灯,但似乎都照不透这里的黑暗。
钟旸在秋阳山放的那把火他可一直记得,特意带了一个太监来告知崇安帝对他的处置,免得他这大哥还留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希望。
宣旨太监话一落地,钟旸的余生就像天牢内仅存的那扇小窗,最后一丝光亮都被积雪盖住,从此活在深不见底的阴暗之中。
走出身后的昏暗牢狱,外界冰凉的空气混杂着细雪一齐涌来,冲淡了鼻腔内残存的天牢中陈腐溃烂的气味,钟晰觉得视线和思路都清明不少。
留州西解县,他在心里默念,李清霖贬谪之地。
照钟旸所说,乌先生去西解县是为了帮他重新联系李清霖。
这种蹩脚理由钟晰听完都想笑,偏偏钟旸就信了。
这个目光短浅的蠢货,用人不疑光学到字面意思了,不管来者是谁都不会去查明对方来意。
但钟晰对乌先生的最终目的可是一清二楚,此人绝无可能只是为了扶持钟旸而去那儿的。
钟旸也是障眼法,那西解县还有什么特别的价值,值得乌先生千里迢迢赶赴?
一张地图在他眼前显现,容都、越州、烟州、西解县逐次落下,犹如棋盘上散落的玉子,网格纵横交错,联通各城。
无数讯息汇聚于钟晰脑海,凭借这惊人的记忆力,让他能够凭空展开一场沙盘推演。
钟晰思绪万转,直接在天牢外几步远的停下了脚步,身后随从无一敢问,皆垂首静默侍立。
太子轻微拧眉,是否还有被忽视的地方?
刹那间,其中一条线路亮起,联通越州和烟州边境,而西解县,正位于这条线路当中!
他想起了两天前烟州闻有列送来的急报,若是为了这,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太子虽未在军中历练过,但如同彭丘和闻有列一样,收到情报后,他们首先关注到了一个要命的问题——
北蛮一改常态冬日练军,那他们的粮草是哪里来的?
现在这个答案已经浮出水面,由南越提供。
各种线索和推测一一联通,彻底打通了这条思路,钟晰犹如醍醐灌顶,口中呼出的热气吹散了飘落在眼前的碎雪,视野再无遮挡。
南越缺能够正面牵制大梁的兵力,北蛮缺能让他们冬日活动的粮草,两方正好互补。
在大梁境内偷渡粮草,这是真切把南越和塔纳绑上同一条船的计划,也是他们两族合作的战争预备中最重要的一环。
而西解县,正是这偷渡计划中最紧要、最危险的一站。
所以乌先生才在明知大梁危险重重的情况下,仍然深入此地,因为若无他压阵,南越在梁朝境内没有了解局势的指挥者,塔纳不信他们此举的诚意。
南越尚未和大梁撕开表面和平,自然不会完全断掉边境往来,这也给了南越粮草入境的可乘之机。
之后伪装成商队或镖局都行,一路穿过越州和留州,直到西解县,将粮草在此处暂存?还是交接给下一批人?
从西解县借道偷运粮草,真是大胆又缜密的谋划。
钟晰原本以为乌先生来容都见了钟旸一面只是顺带,现在看来,他恐怕还利用了钟旸和李清霖的关系,以保障自已在西解县的行动顺利进行。
若是交接,谁来接应?北蛮人自已来运送下一段吗,他们又是怎么将此等数量的粮草带出凤回关的?
沉默站立许久的太子突然有了动作,快步走向侍从牵来的马匹,利落地翻身而上,也不管随自已来宣旨的太监出没出来,拽过缰绳就朝太子府疾驰而去。
他需要更多凤回关的情报,以及一张实际的地图继续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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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予是二十二日夜里才知晓,宫内这两天发生了何事。
当天叔父回府格外晚,她就和叔母以及三岁的施灼一起候在桌边,等叔父用晚膳。
侍从替侯爷撩开厚实的门帘,施庭柏跨进饭厅,却站在原地久久不曾迈步,连大氅都忘了解。
孟锦芝见丈夫呆了似的,上前拍了拍侯爷肩上的薄雪,亲自替他解下大氅,“怎的了?话也不会说了。”
“陛下一早宣你进宫是作何?”她关切问道,怕侯爷是因为这个失了魂一般,“午间也不曾回来用饭,你们衙门哪有热汤菜,这大冷的天……”
施庭柏一把抓住夫人的手打断了她的絮叨,惹来孟锦芝疑惑的目光。
羡予一同望过去,见叔父可能是在宫里受了什么打击还是洗礼,身形疲惫,眼中却是灼灼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