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侯府的大小姐,今年还未满十八,人生一路顺风顺水,根本没遇上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她太过年轻,没吃过苦,自然不会诵经求佛。
然而此时,除了向漫天神佛祈求,羡予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母虫带来了,解药服下了,他为什么还不醒?
正房寝间内,四周的窗户都开着,已近傍晚,夕阳斜照,给沉闷了半个月的室内洒上一层金辉。
孔安熟练地给床上的人按压疏通经络,这是刘太医嘱咐的,防止殿下躺久了肌肉萎缩,失去行动能力。
一遍按完,孔安打来热水,打算再替殿下擦一遍身子。
刚拧完帕子,孔安不知想到了什么,长长地叹了口气,低着头盯着地板上的金光,久久不能言语。
殿下昏迷这么久,小姐也想学些按摩手法,但被孔安和刘太医一起拒绝了。
别说殿下现在睁不开眼,就算他醒着,也只有他伺候小姐的份,哪里能让小姐做这些伺候人的活。
殿下怎么还不醒,再不醒,小姐的安神汤恐怕要加倍才能睡着了……
孔安在心中唠叨,攥着帕子转身一瞧,床上那位被所有人牵挂着的太子殿下,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
孔安都要以为自己在做梦,声音颤抖地唤了一声:“……殿下?”
钟晰的手指动了动,然后勉力偏过头,看了一眼呆愣的孔安。
孔安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那么高大的一个大男人,咔嚓就跪了下去,“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即使还说不出话,钟晰偏头的动作和他紧锁的眉头都清楚表达出了对孔安的嫌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哭灵来了。
孔安两步冲到门口,对外面的守卫喊道:“殿下醒了!快去告诉小姐和刘太医!”
钟晰又把头转回来,去告诉谁?
孔安擦着眼泪快步回到床边,读懂了殿下眼神的命令,小心地给他喂了一点温水。
钟晰润了润嗓子,终于能说话了,开口第一句便问道:“她来了?”
看室内这陈设,自己应当没回容都,还在烟州,那她怎么跑到烟州来了?
孔安泪眼婆娑,答道:“小姐来了十几日了,多亏她来了,否则都救不回您。”
他快一个月没和殿下说话,现在根本刹不住嘴,叭叭地哭诉:“小姐太辛苦了,轻减许多,人都憔悴了……”
他说着说着又看一眼殿下,哭得更大声了:“呜呜,您也瘦了好多……”
还不等孔安接着哭下去,刘安行已经用生平最快的速度跑到了寝间,看到床上已经醒转的人时,差点和孔安一起哭出声来。
祖宗们!我们的九族保住了!
庞回舟一同赶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串人。凤回关形势已定,甘鸿便也回了将军府,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其他几名副将,所有人都在等待殿下醒来,终于盼来了这一刻,悬着的心才能安稳放下。
七八个壮汉挤满了这个小小的寝间,然后被孔安赶鸡一样赶了出去,只好站在正堂,但他们完全抑制不住满脸喜色,有几个已经喜极而泣在偷偷抹泪。
钟晰被扶着靠坐在软枕上,刘安行半跪在床边替殿下把脉,随后又揭开他左肩的纱布看了看伤处愈合情况,和庞回舟研究半晌,这才谨慎地宣布:“毒素大多已经清除,但还有些许余毒残存,稳妥起见,您需得再……”
后半句“服半个月清毒药剂”还未出口,外面已经冲进了一名青裙少女,携着屋外稍带凉意的风,一并闯入了室内。
正堂候着的那群壮汉如分海般默契地为她让开了路,目送她跑进了殿下的房间。
片刻后,在场所有人,包括屋外的侍从和守卫都能清晰听到,里间传来少女一声混杂着哭腔的怒骂——
“钟晰你个王八蛋!”
第117章
随着羡予这一声惊天动地的控诉出口,屋内众人的表情都精彩极了。
孔安瞪大了哭红的双眼,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庞回舟好奇地来回张望,看起来是想去看清两位主人公是什么反应;刘安行则依照后宫行走十余年的经验赶紧低下了头,试图让所有人都彻底无视他。
堂间站着的那七八个人也顾不上喜极而泣了,有的眼观鼻鼻观心,赶紧收起了呲牙咧嘴的笑容;有的开始研究桌上的花纹、研究屋顶的房梁,总之就是大家突然就忙了起来。
没人敢说话,连互相之间的眼神交流就要避开,生怕从对方、或者被对方看出眼睛里看出什么大不敬的想法。
亲娘哎!这是我们能听的吗?
最后还是孔安率先反应过来,小步挪到了刘安行身边,拽了拽他肩膀的衣料,快速用口型问道:“查完了没有?查完了赶紧走!”
刘太医头都快埋到衣领里面了,此时如蒙大赦,踮着脚恨不得能马上飞出这个令人害怕的房间。
孔安拎着还想看热闹的庞回舟的衣领,把他一起拖了出来,还贴心了带上了门。
三个人表情各异地出了寝间,到正堂一看,甘鸿这一群人竟然还站在原地。
事实证明,一个人犯事会害怕,一群人犯事那就是刺激了。现在这个状态刚刚好,害怕,但还有点想再听一耳朵。
孔安的表情说不清是笑是泪,挥着手赶人:“快走快走!”
我的老天爷,听太子墙角,你们胆子是真的大啊!
一群人忙不迭往外走,隔着寝间那一层单薄的木门,还能听见身后屋子里接连不断的怒斥。
“天下第一的混蛋!言而无信的小人!骗子!你……”
娘啊,几个大汉捂着耳朵往外跑,好像这些恐怖的言语会化作刀子,字字句句追着他们脚后跟砍。
刘安行回到药房,开始给太子配第一副清毒药方,庞回舟则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给煮药小火炉看着火。
病人终于醒了,整座府邸都不必再提心吊胆,气氛一轻松下来,庞大夫立马恢复了山野间养出来的散漫特性。
虽然过的不是自己的命,但庞回舟觉得自己和这位同行也是过命的交情了。
他好奇好久了,边举着小蒲扇给火炉扇风,边探头去问一旁的刘安行:“哎兄弟,你这主家到底什么来头?我看你们都叫她小姐,她到底是哪家的小姐啊?”
刘安行深深望了他一眼。
庞回舟没看懂他这一眼是什么意思,自顾自追问道:“她家很有钱吧?我看你拿的药材一个比一个贵,天啊我当游医三十年都没见过这么贵的。”
他仰头啧啧两声,开始打听同行薪资,“对了兄弟,你在这家干多久了?他们一年给你开多少钱啊?包吃住吗?”
刘安行眼神怜悯,不知是在可怜这个没长脑子的游医,还是心疼在宫墙内被磋磨了十多年的自己。
庞回舟还在不知死活地回忆加畅享,“我和你说啊,我是从合州来的,虽然干的是游医,但我还从没出过这么远的医呢~”
“你就告诉我吧,你家小姐到底在烟州是什么水平?我得算算,我这都来了快半个月了,府上的大门都没出过一回,够敬业了吧,她能给我这一趟付什么价格呢~”
“哎呀,其实我比较想要你药箱里那个……”他突然扭捏起来,转头终于看清了刘安行的眼神,但他还以为这是刘安行不想给自己那味草药,继续叭叭:“你别装啊兄弟,我那天都看见了,我去那么贵的药你有那么多,分我一点点怎么了,大不了我和你买嘛……”
刘安行终于打断了他,语气说不清是嫌弃还是怜悯:“你没听见方才小姐喊的名讳吗?”
“嘿!我听见了!”庞回舟想起那句荡气回肠的王八蛋就乐了,还想拉着身边的刘安行分享自己的感想。
“你们小姐和她夫君感情真好啊~她喊什么来着,钟……”
咚!耳边密密麻麻的絮叨戛然而止,药房里骤然安静下来,只有炉子里火苗烧出一点噼啪的声响。
刘安行偏头一看,庞回舟从小凳子上掉了下去,摔的四仰八叉的,手上还滑稽地举着那把小蒲扇,整个人都僵成了一块石雕。
刘安行默不作声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可能到自己身上。
庞回舟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听起来都快哭了,“不儿?他、他他……他真是……?”
然重点了点头,生怕他看不见自己的肯定回复一样。
“兄弟!大哥安行身边,朝四周看了看,确定药房内只有他们两把我刚才说的话说出去,弟弟有眼无珠、有眼不识泰山……”
打听皇室宗亲,这事然自己也经常脑补一些诛九,但起码面上是稳重的,也没有告状的爱好。
面对反应这么大的庞回舟,刘太医也要端着点架子,他把已经结巴的庞回舟拉开,平稳道:“你方才什么也没说,我也什么都没听到。”
没想到出了宫还有用上这句话的时候,刘安行自嘲地想,随后惊讶地发现,这段时间确实没有人在庞回舟面前称呼过“殿下”或“太子”,他不知道病患身份似乎情有可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