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宴是小庆,但还有一个未摆上明面的议题,就是论功。
钟晰太过了解人心幽微,提前议好诸位将军及麾下军士的功过是非,免得有人暗中不满,回容都后被世家们一挑拨,反而伤了同袍之谊。
至于行赏,还得等回容都后,金銮宝殿上听封圣旨,跪谢皇恩。
太子治军严格,但待下一向宽厚,尤其现在还打了胜仗,大家都喜上眉梢,频频恭祝殿下,言我大梁未来百年一片辉煌。
同一时间,韩佑既已将镇南军的大部队召回集结于长林县,这样大的动作定然是瞒不住的,干脆带着人杀到了祝乌辞藏身的秀山县,打算来一个瓮中捉鳖,先把此人拿下再说。
他昨日已经收到花梨鹰送来的第二封密信,太子殿下现已无虞,除了对镇南军已经和南越战局的安排外,还补充了一条有关祝乌辞的命令。
太子允许韩佑自行处置祝乌辞,他只要此人死了就行。
祝乌辞前半生是梁朝人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他现在的行为完全构成叛国谋反,往大了说,三族百姓所受的战争之苦都是他一人挑出来的,此等罪孽深重的恶人,人间的任何刑罚都不为过。
镇南军重重包围下,秀山县连只老鼠都无处遁形,寸寸摸排下来,很快锁定了一片深林。
从前是忙着应付南越军队,自然没什么精力去抓在自家花园蹦跶的两只耗子,祝乌辞和负责护卫他的南越人普利就这样在秀山县躲了好几个月。
现在有了烟州直接下达的杀令,祝乌辞的优先级瞬间提高,死期也迅速降临了。数万军士封锁,再人迹罕至的地方都能踏出一条路来,祝乌辞已再无逃脱的可能。
重重深山中,无数粗壮树干背后,藏匿着一座十分简陋潦草的小木屋。
普利脚步轻快地掠过地上厚重的枯枝腐叶,朝那座木屋内喊道:“乌先生!”
“先生!我打听到长林县的消息,韩佑将越州军队主力都撤了回来,似乎是得知了重大变故,”普利一脸惊喜,“您的谋划,可能成功了!”
不怪普利如此兴奋,他们两人在这山林中藏身已久,平日只能见着飞鸟,别说传信回南越,出山一趟买粮都是难题。
祝乌辞的通缉画像已经遍布整个越州,韩佑管控严格,地方衙门每隔三日就要挨家挨户统计一遍人口,什么“大隐隐于市”,简直是天方夜谭,只有躲在这无人踏足的深山木屋,他们才有一线生机。
偏偏祝乌辞年过半百,身体本来就不怎么好,再躲下去,他死在这山里都不会有一个人知道,更别谈什么颠覆天下的远大志向了。
祝乌辞行动艰难,普利倒是还能借一手化妆伪装技巧再人群中躲藏一二,所以这段时间也一直是他来搜集情报和试图联络南越。
但他毕竟独木难支,能收到的消息十分延滞,比方说现在,他正一路飞奔着赶回木屋告知祝乌辞越州退兵的好消息时,韩佑已经带着退回来的那部分兵力包围秀山县了。
祝乌辞听到这消息后也难掩喜色,但很快冷静下来,“还未收到钟晰确已身死的消息,不可掉以轻心。”
普利并未被他这句话打击到,拍了拍已经破旧的衣摆便打算再次出门,“那我再去探听一二。您放心,‘无泪’隐蔽又凶猛,北地更无记载,梁朝太子必死无疑。”
祝乌辞点点头,目送他推开了那扇简陋的木门,眉眼间尽是舒缓的笑意。
只要钟晰死了,梁朝必会崩解,容都便会成为人人觊觎的肥肉。
到时只需稍加挑拨与推动,容都那群畜生便会自相残杀,他二十年前的仇怨,终于能见到曙光。
还不等他更详细地思考下一步计划,木屋外突然传来金属相撞的声响,是刀剑撞击声。
祝乌辞骤然起身,外头响起普利尖锐的叫喊:“乌先生快跑!”
他颤颤巍巍到了推开木门,只见普利在屋外三丈远的地方和两名士兵交手,看对方装束,正是韩佑手下的镇南军。
他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祝乌辞惊诧不已,那边的普利力气不敌两个高壮的军士,步步败退。
下一刻,普利手中匕首被挑脱,在空中旋转几圈后,斜斜插进了祝乌辞脚边的松软泥土里。
这动静终于把祝乌辞被惊飞的三魂带了回来,来不及细想,立刻就准备往相反的方向逃。
老人家还没跑出两步,密林中突然显出数百人影,皆披甲执刃,将这座木屋团团包围起来。
普利惊惶四顾,周围尽是镇南军的刀光,密林深处似乎还藏着更多人,正源源不断地朝他们涌来。
他咬咬牙,正准备从袖中扬出一把毒粉,可惜镇南军对南越人的手段太过了解,普利的手刚缩回袖子里,就被与他对战的军士之一发现了,当即抬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断了普利的一条手臂。
普利大叫着倒在了地上,祝乌辞赶紧跑到了他身边,仰头看着围得越来越近的镇南军全都停在了离他们不到两丈远的地方。
黑压压的士兵分开一条小路,韩佑越众而出,满意地看到这两只老鼠已无还手之力。
看到韩佑的笑容,祝乌辞明白过来,镇南军撤兵是事实,但撤兵的原因并不一定是突发变故,钟晰估计根本没事。
“钟晰没死?”祝乌辞咬着牙问。
韩佑这时候倒十分有耐心,笑眯眯替对方解惑:“太子殿下千岁安康。”
自己辛苦谋划数十载,还是没能影响梁朝分毫,最后的毒剂也未能带走梁朝太子。
他的恨意如洞中洪水,只是他已无力推开堵塞的巨石。祝乌辞再不愿意也只能承认自己的失败,俯身慢慢将普利扶了起来。
普利跟着乌先生走了两年多,从没见过他如此无神的双眼。他被砍断的手臂伤口血流如注,大约是临死前的求知,也可能是出于人性的关怀,他提起最后的力气问道:“乌先生,您后悔吗?”
祝乌辞的手上也沾满了普利的血,他摇摇头,很淡很轻地笑了笑,就像一个普通的私塾先生回答学生的疑问,“棋差一着,落子无悔。”
若是忽视他身上的血气,以及周围这数百军士的森森刀光的话,祝乌辞一身儒士灰袍,银灰发须,还身处密林陋居,还真挺像一名睿智但贫穷不得志的年迈文士。
可惜的是现状不可更改,几步外的韩佑啧了一声,挥手让身边军士上前把那俩死到临头还唧唧歪歪的老鼠绑起来。
韩将军一生直率,说话也快言快语,大声骂道:“什么棋差一着,什么落子无悔的?你们南越有自己的文化吗就在这装文人?”
“我呸,回去和我刽子手的凌迟刀说去吧!”
第119章
天慈县将军府,被众人牵挂的太子殿下恢复得很好,也重新陷入了忙碌中。
这边积压的事务要处理,太子的身体也还不能支持他领兵回容都,刘太医的意见是解毒后起码还需一个月才能动身。
太子每天要面对的除了各种文件和情报外,更紧要的是监督羡予喝药。
她身体损耗太大,钟晰听刘太医禀报时,心都揪在了一处,远望见她瘦得惊人的背影,更觉得心疼和愧疚。
太子昏迷时,羡予没心情管自已的身体,更不想喝药,因为不管是什么药方,多少都有助眠的效果,而她恐惧睡眠和梦境。
延桂和刘安行等人一劝再劝,她都不肯松口,众人拗不过小姐这倔脾气,只好搁置了。
等到太子醒了,终于有了劝的动她的人,刘太医终于能喘一口气。
对羡予来说,风水轮流转得太快,不久前她还在笑钟晰要喝好多药,第二天刘安行就把她的份也端上来了。而且据刘太医所说,她这方子起码要连续服用半个月,比殿下那清毒药剂喝得还要久。
更让她痛苦的是,用药会影响她的饮食。
听闻烟州羊肉鲜*美一绝,现下已经不必忧心殿下的身体,她都计划好久了,但刘太医这药方一拿出来,她起码要远离羊肉这类发物半个月。
大老远来一趟烟州,特色都没尝上一口,着实叫人心痛。
她也想躲一躲,但是每到她要喝药的时间,钟晰就会端着药碗出现在她身边,一天三碗,雷打不动,羡予都想问他是怎么从那山一般高的公务中抽身出来的。
这次的药方苦得惊人,以至于羡予再看见殿下带着温柔笑容出现时,会条件反射地去看他是不是端着药碗。
七月二十日,越州的最新军报送到了天慈县将军府,言祝乌辞和普利皆已伏诛,镇南军大胜,南越贤王已递上和谈书。
钟晰曾把祝乌辞视为自已暗中的对手,此人虽有野心和计谋,可短于心性。
换句话说,积年仇恨已经是扎在他心上不可忽视的一根刺,一旦失去顺风的处境,这根刺会直接影响他的判断,导致他作出一些不理智的决定。
钟晰已经派人查清了那支“无泪”的来源,平心而论,这毒若是用在韩佑身上,成功的可能性会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