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大梁律例,买卖人口是重罪,典女者杖六十,徒三年。
方才这小孩一直表现得十分勇敢又聪明,摊上这么个爹已经十分不幸,羡予想帮她一把。但毕竟是人家的亲爹,还是问清为好。
高相宜附和道:“对,若是想报官,我们去替你报。你家其他人呢,怎么也不管管?”
小姑娘闻言诧异片刻,旋即眼里迸发出十分惊喜的光彩,“报!我想报官!”
地上的壮汉“啊啊”着在地上扭动,但说不出话来,所有人都默契地无视了他。
乡野里长大的小孩儿也不懂如何行礼,只是认认真真给高相宜和羡予鞠了一躬,“多谢小姐们关怀,我家没其他人了。”
羡予和高四愣住,还不等她们产生什么“我真该死啊”的内疚情绪,就听小孩儿期待地问:“报官之后他会被关进牢里吗?”她沾满黑灰的小手指着丧心病狂的亲生父亲。
具体的律例刑法这方面,羡予倒是不太了解了。她回头去看钟晰,钟晰在她询问的视线里点了点头。
事情解决,终于能回家吃饭。
那小姑娘实在可怜,家中已无其他人,回家也没饭吃。羡予叫她和自己回别院用完午饭,下午再去城里衙门。
开门的白康十分震惊,早晨见小姐她们是四个人出门的,回来的时候却变成了七个人,还捆了一个被堵住嘴的莽汉。
青竹带小孩去把身上洗干净,给她找了一套干净的旧衣,但太过宽大,只好送与她,让她回家自己改改。
小姑娘从听见羡予叫她和自己回家时就呆住了,仿佛沉浸在一场美妙的梦境里。
天啊,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好事!能摆脱一直打骂自己、还要把自己卖了的渣爹,还遇到了两个仙女一般的大善人!
她仔仔细细洗净一身脏污,到堂问认真给羡予、高相宜和钟晰各磕了一个头。
虽然没换衣服,但现在看来也是整洁多了。羡予把她叫起来,这才发现小姑娘的眼睛并不是大梁人常见的棕褐色,反而带点阴翳般的灰。
问了两句,这才知晓小姑娘名叫葛秀,已经十一岁了。
高相宜又惊又气,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十一岁的身量竟然看起来与八岁小童无异,那平时过得该是什么凄惨日子?
高相宜让葛秀坐到桌边和大家一起用膳,方才一直十分大胆的小姑娘此时却扭捏了起来,嗫嚅着说道:“我……我衣裳都是灰,别了……”
羡予了然,叫来侍从,让他把葛秀带去厨房,“王厨子这会儿应该也吃着呢,你去找他,他最爱给小孩儿做吃食。”
待到葛秀离开,一直沉默不语的钟晰对羡予说:“你还是太善心。”明明不愿与任何事物产生纠葛,却还是一次次帮助陌生人。
上元节救援如此,孤女葛秀如此,两年前帮自己藏身也是如此。
羡予装作没听懂,轻快说了一句:“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嘛。”
第30章
那日救了葛秀之后,别院门口便会时不时出现一些小礼物。
有时候是山间一把灿烂的野花,有时是一篮村民养的稻花鱼。
她像一只报恩的鸟儿,将手上的东西放在门口就会扑棱翅膀飞走。
来送东西的次数多了,总会被逮到两回,羡予也和她熟悉起来,特意叫侍从回容都时给她买了合适的布鞋。
钟晰一个月后再次见到了葛秀,惊叹于她们关系的突飞猛进——
羡予正坐在桌边,将一大束将开未开的荷花插进花瓶;葛秀则坐在旁边小几旁,由青竹带着她认《流云杂报》上一些简单的字。
钟晰玩笑道:“怎么还当上夫子了?”
羡予眉眼弯弯,自嘲道:“我们这些办书坊的,总有一点教育梦。”她转着花瓶欣赏手中摇曳的菡萏,“看看,多漂亮的学费。”
前几次葛秀来送东西,恰好遇上流云报的新一期发行,高相宜专门派人给她送到别院——这是东家独享的派送出城的待遇。
羡予照着上辈子的记忆,在门口挂了一个寄放报刊的盒子,算作一点小乐趣。结果就那一回,葛秀就看着报纸露出来的半页入了迷。
出来取报的青竹看见她,叫她进院坐坐,刚好王厨子家的女儿有合适的旧衣,可以拿给她。
羡予见葛秀对自己手里的报纸很好奇,拿了从前的几期给她看,结果这小孩哪面朝上都没分清楚,手忙脚乱地露出一脸窘意。
羡予很是温和地替她将报纸展开,结果一问,葛秀并不识字。
她方才在门口看见报纸,只是好奇,并且心生向往。村里那个穷秀才把自己的书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哪里像施小姐这样,把“书”直接挂在门口呀。
这孩子把亲爹关进牢里后,反而生活得好多了。
身上的衣服浆洗得很干净,头发也梳得整齐,用一根布条绑在脑后,皮肤是自然晒出来的健康的小麦色,见到羡予时总会露出一个拘谨的笑,恭谨喊一句“施小姐”。
羡予的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她,见她小心仔细地抚平报纸的折痕,突然问她:“葛秀,你想识字吗?”
葛秀猛地抬头,目光灼灼,“想。”
像是怕自己没表达清楚,她一字一顿地坚定复述:“我想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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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晰接过羡予手中插满荷花的沉重花瓶,摆到了鸡翅木花几上。
担心两人在这里说话影响到葛秀上课,羡予拉着钟晰去了隔壁花厅。
她把故事缘由讲给钟晰听,还不忘夸夸聪慧的小学生葛秀,“她可聪明了,半个月就能读完《三字经》。刚好那新一期报纸给她认认,巩固学习成果。”她俏皮地冲钟晰眨眨眼睛。
钟晰低眉听着,给羡予和自己倒上两杯茶,接着问:“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你没想过给她在别院安排点差事?”
他了解羡予,这人虽然一直说着最好永远不管闲事,但一遇到受难之人,善心的施小姐总是会给予自己能力范围内的最大帮助。
羡予接过茶轻抿一口,语气没什么波澜,“若不是有叔父叔母,我现在也是无依无靠的孤女。”
“再说人家是很有主见的小姑娘,在村里有邻居婶子接济她,她也一直帮着邻居家做事,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说到这儿,羡予笑了起来,“昨天葛秀同我说,她跟邻居家的好姐妹说自己能认好多字了,她的姐妹特别羡慕呢。”
不止葛秀会骄傲地跟姐妹说,羡予也会跟钟晰炫耀。头一回教书就这么成功,难不成自己真有点教书育人的天赋?
她自我陶醉了一会儿,红玉耳坠也得瑟的晃动,显得十分有活力。
在容都外果然自在,气色都好多了。钟晰含笑想道,若是在容都,便是应付不完的宴请和各家各宅之间的勾心斗角。
“不说这个了。”羡予放下茶杯,摆出庄重的神色,看一眼门外站了许久的陌生少女,转过头问钟晰:“你带她来是?”
钟晰招手让那少女进来,“这是延秋,给你挑的武婢。”
那人一幅侍女打扮,低眉敛目,模样清秀,大约十八、十九岁的样子,恭谨朝羡予行礼,“施小姐。”
“上次遇到葛秀的爹还是危险,我想了许久,你身边应该跟一个武婢,也能随身保护你。”像是怕羡予拒绝似的,钟晰好声好气的劝说道。
“我身边都予皱眉,“上回的横五呢?”
“和横四换班了。”钟晰一脸诚挚。
羡予瞪大双眼看着他,想生气吧,但这人并气吧,好歹是自己被“监控”的大事!
最终只是佯装怒火拍了下桌子,用上司吩咐下属的语气道:“把
“好。”钟晰笑意盈盈地拿出来早就准备好的赔罪礼物,是一块紫玉墨,乃连州名品,号称一两黄金一两墨。
他早已摸清了羡予脾性,她很少和人交心,能。但只要走到她身边,就会发现小姑娘人都十分容忍,只要不在根本上损害到她和镇国侯府,其余事都不算问题。
羡予是正经学了近十年琴棋书画的名门闺秀,自然是识货的。虽然钟晰送礼都是挑着奇珍异宝来,这墨也算不得格外出彩,但羡予愿意给对方一个台阶下。
她欣赏着这块紫玉墨上的莲花纹描金,听见钟晰问:“延秋呢?留下吧,好不好?”
羡予思索片刻,“改个名儿,叫延桂吧。”
这是为了避母名讳,她看向还跪在原地的少女,温声问:“如何?”
少女面露喜意,下拜一礼,“延桂谢小姐赐名。”
延桂被青竹领走了,葛秀也完成了今日学业离开,羡予百无聊赖地要试试紫玉墨的成色,要钟晰现在就去书房把暗卫值班安排写出来。
钟晰什么事都顺着她,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的小事。
他俩其实都没意识到,对方早就渗透进了自己的安全地带。
午后的阳光洒进书房,青色衣裙的少女于书桌边研完墨,探头去看旁边天青常服的公子提笔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