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都不知道该说薛环是聪明还是不聪明了。
实在是多事之秋,羡予于心中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使者和东道主的身份还是要顾及的。
不管钟晰说的战争打不打得起来,此刻在容都,他们塔纳人是为了给崇安帝贺寿而来,大庭广众之下若是真争斗起来,马上就能上升到国家层面。
这时候突兀地撕破脸面,对两方都没有好处。
见对面的注意力也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羡予颇有东道主气度地福身一礼。
“还未请教过使者尊名。”
为首的塔纳人并不打算回礼,只是扯着嘴角非常简略地答道:“阿伦特。”
“阿伦特使者,”羡予忽略了他的态度,“我方才观察片刻,几位争执起因似乎只是因为一盘肉食。”
“我大梁疆土广阔又人口众多,善于利用五谷之精和调味之美。数千年耕、养、制沉淀于此,口味繁杂,使者一时尝到不合自己口味的菜肴也是正常的,不如多上街走走,总能遇到中意的食物。”
旁边的掌柜“嗳嗳”着点头,一心想把这几尊大佛送走,可别祸害我家生意了。
另一边的薛环和钟延却是听出来另外一层意思,这是在回敬阿伦特身边少女方才所说的“草原才能喂养出精壮牛羊”一说。
施小姐把她的话提到了文明角度,所谓耕、养、制是大梁人的人文智慧,精制是大梁饮食的方向,反而显得塔纳人只顾膘肥体壮的牛羊是茹毛饮血的落后了。
阿伦特面色沉沉,原本就偏黑的肤色更是难以辨认了。
羡予见好就收,语调温和,脸上却只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同样不见得有多少善意。
“阿伦特使者长在草原,心胸自然宽阔些,别只因一盘肉食坏了使节身份,不如静心再谈。”
阿伦特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楼梯上不卑不亢的少女,突然踢开地上碎碟朝楼梯口处走了一步,引得周围人突然紧张起来,白康手里的刀也出鞘三分。
他的脚步停在数丈外,直面着高处的少女,冷笑一声道:“你一个施家人,和我们草原人说要静下来谈?”
第78章
“施小姐千金之体,愿意和你说坐下来谈是赏你面子,身在我大梁都城还这么不识眼色,怎么,你们要打?!”
薛环像是找到了依仗似的,说话更是不客气。
“你!”阿伦特身边的少女当即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抓薛环衣领,像是要把这瘦弱公子先揍一顿再说。
薛环身边的侍卫可不容许这动作,立刻拔刀出鞘横在了主子面前。
对着使臣亮刀,这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好了!”楼梯上传来一声喝止,羡予甚少用这样的音量和语气说话。论身份论气势,她都是不输在场任何人的,清越的声音传到楼下,众人都停下了手中动作,连那北蛮少女也是一顿。
阿伦特哼笑一声,半回头朝身后的少女说了一句北蛮语,羡予听不懂,大概是也让她住手的意思。
那少女不情不愿退后一步,手上抛接着一把精致的短匕玩,半点不怵对面侍卫的长刀。
羡予轻轻勾起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语气也冷下三分,“少年意气,确实容易起纷争。”
她一句话就把这事儿定性成一群年轻人不懂事瞎吵吵,可不能端上两族台面了。
薛环是个话多又没长什么脑子的,随便说两个字都有煽风点火的意思。那塔纳少女方才提及了这回来大梁的主使锡德的名字,还称呼其为兄长,同样的有权有势才嚣张跋扈。
这两方遇上可不就是到了火药堆,扔个火星子就能引发爆炸。羡予虽然看北蛮人也是十分不爽,但也不能纵容他们真动起手来。
这时候,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万春楼外围观的人群被扒拉开,容都令终于带着东城兵马司指挥到了。
两人都是匆忙赶来的,兵马司的人肃清现场群众,容都令则好说歹说地劝完阿伦特劝薛环,可算把塔纳四人劝回了使馆内。
阿伦特临走前还嗤笑着看了一眼愤愤不平的薛环,引得薛大公子这炮仗“哎”了一声就要追上去,容都令差点没拦住。
使臣走了,围观群众也被兵马司的人清开,薛环终于肯歇会儿。
他在大堂内随意找了张凳子坐下,接过掌柜递来的茶水时嘴皮子还没停。掌柜的一边张罗着清扫一地狼藉,一边给这几个公子端茶倒水,一边还要应和着薛环颇有自信的“小爷我怕他?!”
容都令擦着汗上了楼梯,走到羡予面前拱手一礼:“阿伦特是塔纳的副使之一,他旁边那姑娘是主使锡德的亲妹妹。多亏施小姐方才拦住了,否则……”
他没说完,羡予也知道后果,若他们今天真打起来了,已经不是难以收场可以形容的了。
使者那边的人都和塔纳王沾亲带故,世家子这边还有个姓钟的,多的是地方可以作文章。
就算最后真要面临一场战争,也不该在这时候以这样的方式开始。北蛮准没准备好不知道,大梁是万来不及应对的。
两边确实都年轻气盛,另一方面也说明北蛮来使百余人,也未见诚心,更像是他们的贵族公子姑娘出来游玩观光的。
羡予朝容都令恭敬回了一礼,怎么说她也只是个无爵无封的百姓,可不敢受朝廷命官的礼。
“大人言重了,我不过略尽绵薄之力。”
她朝下扫了一眼,薛环还在和同伴叽叽喳喳,钟延则沉默着仰头看向她的方向。见她望过来,钟延慌忙低头移开视线,去找桌上的茶盏。
“今日不过是两边的公子小姐们就一盘肉食小吵小闹,粽子吃甜吃咸还有的辩说呢,大人既劝解开便好。”
容都令自然明白,这事儿对外的说法只能是两边年轻人不懂事而已,对内当然是上报后小心商讨应对。
两边都是惹不起的身份,现在又正是圣上的万寿节,若是这时节和使团在闹市斗殴,他自己摘了乌纱帽去承光殿请罪都不算完。
容都令接下来有的忙,便要先告辞。既没立案,薛环他们当然不能带走听审,留在楼下这几人还火气未消,张牙舞爪地声称要去擒那北蛮人。
薛环原本和另两个同伴交谈,然后才发现钟延一言不发,顺着他的目光去看,施小姐竟还在楼梯上和容都令说着话呢。
这可是搭话的好时机!
他当即抛下同行人,草草向将要离开的容都令大人行了个礼,噔噔噔三步作两步就跨到了施小姐前面几级扶梯上。
被她温和却疏离的目光一扫,仿佛忘却了,又变成了一个纯粹的毛头小子。
薛环挠着头半晌才憋出一句:“施小姐,今日真是巧啊……”
羡予根本不想搭他的话,今日遇上这事儿本就烦心,她了。
吧,我们就不打扰了。”
她说完略一点头就要走。吃完,只是现在再回包厢也是一桌残羹冷炙,万春楼内一片杂乱,不
薛环一直站在她们身前,见两位小姐要离开,竟然后退着下楼梯也要再说两句:“施小姐用过午膳了吗?鄙人想请两位小姐喝杯茶看看戏,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
他捧着笑脸,扶着栏杆一边退一边说,大堂内另外几个公子也围了上来,堵住了楼梯口。
“施小姐赏个脸呗,今日多亏二位解围。”
“是啊,南园戏坊的戏一直不错,施小姐不去瞧瞧吗?”
这两位公子一打眼就知道薛环是什么心思,肯定要来助兄弟一臂之力,独钟延站在人群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的样子。
羡予要被这群人烦死了。
先是不知天高地厚去挑衅北蛮人。不是说一定要对北蛮人恭敬有礼,打架也要分清时机和场合,看人不爽大可以半夜去套麻袋,非得在万寿节前闹,在百姓围观下闹。
现在还毫无眼色地拦住自己。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去还没半刻钟,现在又只想着喝茶听戏,半点记性都不长。
她实在是有些恨铁不成钢,都是高官勋贵子弟,竟没有半点耳濡目染出来的敏感度,满脑子只有吃喝玩乐,难怪北蛮来使还要挖苦这群世家子瘦弱不堪。
这几人纨绔气质已经不用言说,歪七扭八往楼梯口一站,既挡路又碍眼。
薛环还在叭叭说着什么,另两个跟着一唱一和,羡予紧皱着眉头,一个字没听清。
“薛公子!”她声量不大,但加重了语气。
薛环仰头看着站在最末三阶楼梯上的羡予,“昂?”
羡予垂眸扫他一眼,也懒得再做表面功夫,直截了当命令道:“让开。”
她眸若寒霜,凌厉的目光望过来,薛环不自觉就站直了身子,扶着栏杆挪到了一边。
另两位也是一下住了嘴,往旁边让出一条路来,目送着羡予一行离开了万春楼。
直到门口都看不见羡予的背影了,薛环还靠在扶手边回味呢,怔怔望着大门的方向,“她方才瞪我那一眼,我头一回觉得人的目光都是有香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