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仆射言重,倒是我的罪过。”殷素眉开眼舒,仍装着手腕不支,颤颤轻落杯盏,“我并无他意,无非杨知微寻我相求,便有些惶然不安罢了。”
她故意说着模棱两可的话,试探徐文宣的立场。
但殷素尚有太多事不知,譬如二人之前情谊深几许,谁人又更重一筹。
于是此一番话落在徐文宣眼中,便是杨知微并不信她,而她也并不信杨知微。
他忽觉有趣。
徐文宣微微后仰,平直嘴角弯起一抹弧度,“殷娘子想作甚?”
因前话,殷素大致能猜得杨知微当日所言并无不假,她确与徐文宣有染,且这位杨吴的仆射似乎背着徐雷,情陷不轻。
可若是如此,他又为何要阻杨知微?
只是因为她生了令人骇然的心思?还是义父之情不敢割舍?
殷素琢磨不透,亦在思忖该不该与之相谋。
诚然,如今时节,她并不希望杨知微顺利称帝,且不说其一路桎梏,只怕到时她还未能脱身便被其永困杨吴,为其卖命。
所以,若杨知微能与徐文宣一直相制掣,直至她顺利脱身杨吴,便是最好的打算。
案中茶盏已然温凉,她再次相碰,“谶语之事,乃我在为她分忧。”
“不过。”殷素抬眸,坦然对言:“徐仆射也不愿她在此节骨眼间,于上元、称帝罢。”
“我亦如此。”
摈弃一切旁敲侧击遮遮掩掩,她直白而抛,直白而问,却叫徐文宣默然一瞬。
良久,他方开口:“你恨她?”
尽管不疾不徐,面色如常,可殷素仍望清那眼中分明无半分讽意,而是悬藏着他自犹不知的警告。
殷素怔顿。
半晌,她方慢慢了悟此话动机时,不由心底扯笑。
最难消受美人恩,徐文宣若一双眼都落在杨知微身,与她而言,便好办太多。
案上茶雾浓浓,殷素借此敛目,随即佯装神色讶然,“何来此话?我无天大本事,无非是干不得此赔命耗心的差事。与徐仆射相谋,也只是为惜命,上元局势连我此外道人也知并非似水上平静,便更不愿触此浑水。”
“你若也无事相求,怎会不拒?”徐文宣冷哼一声,“殷素,莫将自己摘得太干净。”
“李予又知晓你,还活着么?”
“蛰伏幽州四载,斩首断尾,又轻巧承兄位上,你之名与他而言,只怕亦如惊石落水罢?”
殷素面色微挂不住,一瞬地抬目。
杨知微究竟都说过些什么?
莫非将她一字不落地道干净了?
不,不会,杨知微野心大着,认定要拉着她下水,怎会叫徐文宣知晓她与唐国的关系。
可如今徐文宣已查得她的过往,若继续留在上元同杨知微一道厮混,只怕能被当做利益交换至洛阳,那时方真为砧板鱼肉。
殷素按着指节开口:“不论如何,我之诚心已奉至此。徐仆射若无意,今日只当未见,那根金钗,我会如实告知她。”
檀木案上炉烟渺渺,一点点弥覆徐文宣的瞳仁,鸦黑半覆其上,无声与漠然皆藏入内。
殷素心沉。
他半分不惧杨知微。
而她赌错了事,也试探错了人。
“七娘。”殷素忽而声高,唤一门相隔的女娘。
门外显出几道相缠的灰影,对坐者慢饮一盏茶,听门外喊叫声愈发急匆之时,方堪堪动唇,“放她进来。”
孙若絮踉跄着步子入内,忙朝左望去,“二娘,怎么了?”
“徐仆射无意,咱们回罢。”
眼前之景转移,被那阔亮满阳的大道所覆。
可殷素心内丝毫未随此光亮,反愈沉愈底。
上元之地,她留不得了。
得快些离开,甚至快至今夜便得启程。
只是沈却……
殷素敛目。
若知徐文宣如此缜密难缠,她便不玩笑地,应下两月之约了。
第39章 西风起(二)【VIP】
“殷娘子留步。”
风过袖衫而直入,涌入敞开门扉内,可殷素身后,忽落下不轻不重的一句话。
“某还未作答,殷娘子急什么?”
殷素急促跳动的心一缓,顿然回头。
玄袍于烛台下已不见幽黑,跨过高槛,反便愈发灰白。
徐文宣踱步至她身前,递出那根金钗。
“殷娘子收好。”
“她若再寻你,便来此地递钗。”徐文宣淡望着她,“我要知道所有事。”
殷素伸掌,复又握紧。
她一笑,心中悬石终于落碎,“定叫徐仆射如意。”
坊道旁的安车早搁置好踏凳,殷素与孙若絮再次入内。
案上熏香换了味道,连果饼也呈上。
孙若絮啧啧称奇,压低声问:“二娘与他相谈甚欢?”
白泽瓷盘中的酪樱桃被指腹捏起,殷素细细观摩,杨吴临水,且湿润多雨,并不产樱桃,另则其多为春季皇室贡品,多在洛阳长安,如今将三月竟已端上。
“谈不上和洽,无非各自捏着七寸。”
她如今斗不过两者间的任何一个,一个捏着钱与权,一个反掌另一人。
殷素既不愿与杨知微同路,也不愿徐文宣胜过她一头,
于是只能躬身藏意,紧握他们似是而非的软肋,于此间努力寻找诡异的平稳。
安车内窗幔轻晃,借着细缝而望,可见太多攒动人影,再眺望对面,便是杨继所居旅舍。
殷素按住帘,忽而朝外扬声,“此处停下便罢,多谢。”
同徐文宣一番试探,叫她真切开始不安,她须得细细打算,至少做足可随时动身的机会。
“七娘,往后你有何打算?”
孙若絮一怔,须臾便问:“二娘要走?”
“是,说不准哪一日我便离开了,先北上替亡父亡母殓骨,再设法入洛阳。”
洛阳。
孙若絮抿唇。
“二娘脚伤尚未痊愈,若不嫌我笨拙,我愿一道跟着照拂,总归已无归家处,倒不如四处游荡。”
殷素骤然回目,她心中动容,却也正色与之道清利害。
“七娘可想好了?叔父所言无错,杨吴富庶兵强且与吴越国立约,多载相安无事,北又有淮水天然隔唐国,至少几载太平日不虚。可若随我一道北上幽州,当今乱世,此一路不会安宁,盐尸、兵乱、劫掠,手中只有一柄横刀相护。”
过往人声冗杂,喧嚣肆意,平安在此无足轻重。
孙若絮迎着艳阳笑回:“二娘,我从蜀中一路所见颇多,与流民抱团取暖,与劫匪争粮夺水,早已深谙其道。医者虽不会武,但尚能自保,你且放宽心,我一定,努力不成为负累。”
“况我曾说,要将二娘彻底医好,如今你未彻底离舆,不论如何,可不能抛下我。”
隔着薄纱,阳色似乎照透一切。
孙七娘什么都不知晓,不知晓李予,不知晓她与杨徐二人的相缠,甚至不知晓如何离境,又缘何入洛阳。
殷素覆拳,深深凝望孙若絮,“七娘,你若真定下心,我与杨继不论如何,都会护你一路无虞。”
“好啊,便只等你此一句呢。”
隔着浮光而下的碎影,两人相视一笑,继而入旅舍寻杨继。
见着人,殷素便了当落下话,“咱们该先准备着北上的物什,过所文书其上书记身份乃为行商,如今马匹难买,价白金,便用牛车装上些草药,若是沿路相拦问及,便道是草药商。”
“现下?”杨继正掩门,闻之目瞪口呆,“二娘打算何时启程?”
“两月内,哪一日动身,我亦尚不能断定。”殷素取下帷幔,“可须得做足随时离吴的准备。”
两月可掀起太多风浪,上元谶语愈演愈烈,道不准哪一日吴王便称帝。
还有李予。
杨继心绪缓沉,“二娘放心,此事我会办妥。”
他踱步去瓷壶里斟水,将抬臂似乎想到什么,忽而扭头问:“二娘同沈宅人提过么?”
殷素闻此一默。
水落瓷盏声泠泠,在此静屋之中越发难忽视,倏尔由脆缓沉,变作沈宅的那道寂寂身影所落下的一个“好”字。
孙若絮也忍不住打量过来。
“莫非二娘要作瞒?那沈郎君——”
“他知晓。”
殷素猝然开口,“他知我要离,无非、不晓是何日。”
许是知晓孙若絮脾性,而自己也藏心拒绝,她便万分害怕提及沈却的一切,情愫也好,心境也罢。
殷素害怕那道细桥塌落,转瞬落水沉沦。
孙若絮闻罢,咋舌摇首,
这岂非两月都得掰着指头度日,难怪此少言,连至东阁也鲜少久呆一整日。
不过……
人不清,但观望旁人向来是一双利眼。
孙若絮凑过来,“我倒觉得依着沈郎君的性子,只怕会跟着二娘一道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