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
李衍商出声颇为寡素,仿若是因她此话相答不甚符心意,为此带了几丝失望语调。
“一路入洛阳,恐缺一医工。使君若带之同行,可便宜不少事。”
“你的人?”
“她非我奴仆,是为友人。”
殷素再次感受到案前回转而来的目光。
变得深而重。
“重情啊。”李衍商拢衣而望,忽觉有趣。
,往后,是要吃亏的。”
不过这亏痛,在李予处,不淋漓。
,还不待细究细望,便已见内里竟如此。
恨也清明,爱也清明。
这样的人,竟还会举刀跨马,杀晋兵与
李衍商心里轻啧一声,实难想象。
他视线回转,道:“准了。”
却又在殷素松神之际,略弯唇言:“不过,我要你去另一地方。”
“李予传书于我及其诸州使君,言谁愿领兵,将大蜀国夷为平地。”
李衍商拿起案上书折,迎着光朝她行来,帛边极新,却带着点点暗痕,静悬殷素眼下,似一本投名状。“我要你,替我前去。”
殷素瞳孔震然。
倏尔与之相视。
虽她来此地不为明哲保身,也道清意图,可李衍商竟准她做此事。
李予不懂兵器,不会亲临战场,将登上皇位几月,亦不会舍洛阳城出。此一令明为开疆扩土,实则是为削夺使君兵马,分散其同心之力。
殷素张唇未语,很快抬臂接下书折,欲瞧清李予究竟准了何天大恩赏,叫李衍商如此打算。
摊开书折,熟悉字迹闯入目,待她按紧帛边,扫视完毕后,方霍然合拢。
竟是分割蜀地。
“蜀国得地利,容守难进。曾闻其仓库满载武器、粮草、金银数以万计,尤为富庶,使君若想取之,不是易事。”殷素望着他。
却听李衍商自喉咙里滚出一声冷笑,“存季灭梁登基时,各国政权各遣使称臣道贺,连远隔河西六谷番、甘州回鹘的归义军都派使行小路入洛阳道贺,唯有蜀国无任何动静。王衍这个脑袋早该掉了,哪怕存季未死,唐国都会对之出兵。”
此话并不能轻飘飘遮掩李衍商的真意图,相反,殷素从此间,忽明白了李予要蜀地的目的。
他要得便是得之幸,失之也幸。
殷素递回书帛,复平声问:“我若领兵,使君会拨多少兵将粮草?”
“六万。”
“六万?”
李衍商心如明镜,李予必不会再度增兵,此一去稍出差池,便有来无回。
殷素有些气笑,一时为旧日虞候时的气性陡起,“使君若冲着叫我殒命的心思,倒不如直接将我送去洛阳城里,我提刀杀了李予了事。还免李将军手下兵士随我一道自徐州西行千里,丧命蜀国边际。”
可话一出,她又慢慢冷静下来。
李衍商手中究竟掌兵多少?
他不可能将全部兵力悉数交付她之手,但至少该是给了大半。
听戈柳禀十二太保行六李存郡,任总管正守河朔之地,北御契丹,轻易不可南下。而李衍商原一万人马被李予以防御契丹踏幽之由,留在了河朔。
“沈娘子旧日险关攻守自如,如今本将自然也信你。”
他说得轻巧,连那封书折都抽得自如。
殷素盯着他,便见他声色倏然低缓,“沈意,此战胜,我不会叫你吃亏。”
她静立不动,考量着李衍商的话。
“李予受伐蜀使君为西川行营都统兼招讨制使,可另派洛阳兵部尚书董朝为中军监押,他是来监视大军的,若发现军中号令者为我,你当如何朝李予禀?”
“都统与招讨使皆是我,你顶招讨副使之名,有钟权,元涿各领左右厢兵马都虞候,在旁协助,董朝轻易见不得我。”
李衍商偏头,朝她轻弯了腰,扯唇言:“再者,纵使女子为我军将候,董朝能耐我何,李予又能如何?”
殷素没有退步,她霍然沉目与之相视,音色寡寂,“你知道,我所言乃是那副画。”
“瞧见你又如何?”
“他敢舍了洛阳来见你么?”
李衍商笑着直起身,转从腰间扯下一块铜牌,随之递去。
“沈意,我说过,拿下蜀中,你会回来谢我。”
像是自投名状变作招魂符,她的处境从被逼无奈,转而因二言两语,成为趋之若鹜的极盼事。
殷素盯着他,心头顽石开始撬动。
那块铜牌仍旧孤悬。
观她神色好似并不愿应,李衍商笑意渐淡,道:“罢——”
手臂将欲收回,连第二字还未言毕,殷素便极快扯住那块铜牌。
“好,我替你。”她微微扬颌。
却在身前使君挪步之际,落下后一句——“不过,我要绝对的都营掌握权。”
殷素知晓,李衍商定会答应此话。
他们皆为领兵将军,知晓一场冗长又跋涉的战事里,绝对的服从与权力,是有多么重要。
“准了。”
她转身,揣着铜牌踏出门,天光落身,院里候着的红衫女娘们几乎晃眼得很。
殷素脚步一顿,这才明白李衍商竟要亲自掌眼一波又一波似画者。
心下没来由泛起一阵恶心,一路顶着缓升烈阳,横穿假石绿水,她极快绕宅出回至旅舍。
入了简门内,殷素先灌一盏茶润肠,又朝孙若絮出声,“我已替七娘办妥,只待李衍商择定好人。”
须臾,她转目落向杨继,“徐州咱们呆不久了,收拾好物什,不久便要启程。”
“去哪?”
“领兵。”
虽答非所问,但杨继面中渐起喜色,正要言此为好事,可将出声,便被殷素落下的两字,砸得嘴角骤平。
“讨蜀。”
屋中皆惊愕,而静立在旁的孙若絮,霍然攥紧衣摆。
第50章 远游蜀(一)【VIP】
“谁的意思?”
“李予。”
殷素扫目看杨继一眼,搁下手中攥着的那块牌子。铜牌不轻不重置案,她又道:“李衍商点明要我去,他安身坐镇徐州。”
“点兵多少?”
“六万。”
屋中人俱是一惊。
“他这是惜命,还是怕李予察觉?”杨继朝前一步,“主帅不动兵自动,是走着陈平易的老路么?”
“他还无兵无名去反。”殷素淡嗤一声。
戈柳闻此,微微蹙眉,“好好的,怎么要伐蜀。”
“谁人拿下蜀国,谁人便可成为第二个蜀主,天险环绕易守难攻的地方,比自北面一路南下复朝西所见之地,皆叫人垂涎,几乎能让使君忘记仇怨。”殷素一面分析这利害,一面摩挲着那面铜牌。
“但他很聪明,蜀中若归唐国后,自然重分州县划地而割,那时蜀中需迎两位使君。一位派兵而攻,一位则可坐收渔翁之利。只不过,空得利者划地较小而已。”
她朝戈柳移目,“依地而瞧,划出来的蜀地,只会为其境周边节帅而吞,可至于落谁人手,就又是一番争斗,便是真选定了人,往后蜀中节帅与其也少不了对付。”
听完一番话,语山拂袖坐下冷哼:“做了皇帝,心思倒更阴狠。”
“蜀中何貌,六万兵马穿山斟形,这仗少说也得半年,况二娘又非是带亲兵,只怕磨合起来,更废时日,接手伐蜀,倒叫李予多活了半载。”
柴氏兄弟二人也是忧心,“要命的是咱们一不勘熟地形,二不熟稔兵吏,此事若当真应下,二娘又打算从何处打?”
“蜀中是个好地方。”殷素微微扬颌,“李衍商算不上为难,准了我权,也奉上粮马,又写信送往洛阳再求粮草,他拿蜀中吊着我,我倒想看看,他能*给我什么。”
“至于如何打,从何处打,等上路后再商议。”
屋中七人,唯有孙若絮垂头不语,她虽泡着针尖,又一根根淌过,可那心不在焉打眼望去便能知晓。
殷素转目,视线掠着三五火烛而跳。
她勾了铜牌起身,自斟清茶一盏,推至孙若絮案前,“七娘,受李衍商之命,是输是赢此路我也必要走了。”
白灰瓷盏搁案,水面倒影她的眼眸,殷素轻问:“你为蜀中人,其内可还有旁的亲眷?”
此问已带三分隐忧,七娘亲眷若是仍在蜀中,如何接应庇护,实乃难题。
可身前女娘所答轻轻飘飘,只有两字。
“没有。”她回。
闪着清光的针尖擦过裹布,水珠消散,洇湿素帕。孙若絮一根根收回针身,终于透出些久不提的身世,“我于蜀中没有什么所谓的亲眷,我的使命已达,那片地那座城,与我无关。”
殷素愣了愣,她敏锐抓住使命二字,心下终忆起些往事——李从永。
她记得,初闻此名,尤为熟悉,只是听孙若絮言她旧夫乃小人,便熄了自旧忆里翻找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