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她以手支额,阖上双目,只撂下一句,“这些闲事闹的我乏了,今日你先回去罢。”
祁泠亦不想在祁家多留,敷衍行礼告退,转身时瞥见屏风后一角粉色女子衣袍,她脚下一顿,随即快步离开。
马车走在大道上,车马压过碎石发出辚辚声响,窗外闹市喧嚣声不止,祁泠的心也乱作一团。
银盘年岁小,藏不住话,在她身侧喋喋不休,“卢家欺人太甚!当真以为祁家无人呀?娘子也是祁家三娘啊……那话是何意?哪有正妻还没过门,就将表妹接来府上长住的,揣的什么心思,嫌不嫌丢人啊。”
银盘这话不是空穴来访。
大家族不缺借住的亲戚,但卢家这位表妹不同,是当初卢夫人给卢肇月选的未婚妻。祁卢两家定亲后,卢夫人还打着娶平妻的算盘,但祁家二房不允,这事才不了了之。
祁泠揉了揉眉心。她错了,她不该相信卢肇月当时的话。他身份地位皆由父母所给,光同她口头许诺又有何用?
卢夫人打定主意刁难,等祁泠嫁过去,到了卢府里,还不是任人摆弄。纳不纳妾、娶不娶平妻,恐怕她也做不得主了。
看出祁泠低沉的情绪,银盘察觉失言,忙闭上嘴,娘子没几日就要嫁过去,这桩亲到底是变不了了。
她又咽下抱怨,找补安慰道:“不过,卢郎君待娘子还是好的,回建业后怕娘子不适应,郎君送了不少东西过来。成婚后会护着娘子,是个好夫婿呢。”
“好夫婿……会是么?”祁泠喃喃自问。
婚前狎妓纳妾,又有不清不楚的表妹,以后谁能说的准。
“娘子……”银盘是个实诚丫头,被祁泠这么一问,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了。
祁泠闭上眼,靠着车厢,不愿再说此事。
祁家宅子坐落在煊赫之地乌衣巷,坐北朝南,祁家二房回建业后没住进去,反倒搬进紧连着祁家的小院子,被称作小祁府。
回到二房,祁泠先去正院看望养母,走进正堂,绕过屏风,冯夫人贴身的嬷嬷先迎了上来。
祁泠问:“母亲今日如何?”
嬷嬷眉目疲惫,对待祁泠亲厚,拉着她的手:“夫人今日精神还好,午后咳得厉害,方才用了小半碗安神汤,好不容易睡下了。娘子去卢家怎样?”
祁泠停住脚步,望向帘内,帐纱之中隐约能看见躺着的妇人,屋中充斥着熟悉苦涩的药味。
她本想将卢夫人今日的话告诉养母,但又不忍打扰,劳其心神,便轻声道:“还是那般……父亲和妹妹呢?”
“大人在那院……夫人怕小娘子过了病气,将她送去了老夫人处。”嬷嬷叹了口气,带着祁泠往外走,也劝祁泠,“男子三妻四妾是常事,娘子不要太计较这个。”
“大人和夫人年少夫妻,年轻的时候不也是鹣鲽情深,又有什么用,如今不还是歇在那边的日子多么?娘子嫁去卢家,早生个男孩才是要紧,不要像夫人这般命苦……”
祁泠沉默良久,嗯了一声。
……
窗棂支开了半扇,晚风吹拂,携着白日吝啬给予的凉意,素色衣衫被风吹拂,衣角翩飞,祁泠支着下颌,望着窗外。
祁泠的住处在正院后面的辛夷阁,正院冷冷清清,灯火昏暗,女主人还未醒来。而旁边的馨院暖意融融,欢声笑语,是柳姨娘的居所。
冯夫人进门三年无子,祁观复纳柳氏为妾,柳氏肚子争气,次年生长女祁云漱,又过一年生子祁雪峤。
冯夫人太过孤寂,抱养祁泠进府来。七年前才得一女祁云漪,但也伤了身子,此后缠绵病榻。
冯夫人曾同祁泠再三嘱咐,不要同她一般悲哀。
可如今,嫁入卢家的日子得以窥见。
卢肇月忤逆不了母亲之意,而她的出身被婆母视为耻辱,今日罚站,明日刁难。卢肇月也毁两人之约,纳妓为妾,还有寄住的表妹对平妻之位虎视眈眈。
夜深几许,祁泠无法入睡,那念头恍若野草,生生不息,扰得她神思不宁——
这样的卢家,她不想嫁。
第2章
次日,淮河附近的西街上人声鼎沸,摩肩擦踵。河岸旁伫立着一家又一家店肆,内里歌舞不断,酒香四散。
最具声名的沧浪楼二楼,正中间的窗子微敞着。里面两人说得枯燥无味,谢子青听得耳朵烦,索性将窗子推得更大些,眼神瞄着街上,说不定能看见熟人呢?
毕竟淮河两岸有最能混淆视听,避人耳目的去处。
俄顷,他目光一定,突然扭头,朗声笑起,“三郎,瞧,你们家又来了人。”
他口中的三郎淡道:“是便是,何故大惊小怪。”
各家族的马车皆有徽记,祁家徽记算是低调,在车厢角纂刻一黑漆祁字。马车停在淮河桥处,一位女娘同侍女隐入人流,缓缓朝这边走来,不想惹人注意,偏让谢子青这个眼尖的看见了。
那女娘带着长至腰间的幂篱,轻纱覆面,只叫人看见朦胧轮廓。
一群小童追逐嬉闹跑过,不是谁的手勾住幂篱下坠着的琉璃珠子,幂篱被勾掉在地,溅起沙石如烟。
“娘子!”银盘一声惊呼,忙俯身去捡幂篱。
可已晚了,路过的人三三两两看清了女娘容貌,时人尚美之心甚重,得遇此佳人,难能移开目光。
乌发梳云鬓,只一珠钗为饰,眉如远山黛,剪水双眸澄澈,唇似桃花艳,一身淡月白的衣裙,端得是皎皎如明月的美人模样。
祁泠对旁事素来豁达,掉了便掉了,已到地方,她接过染灰的幂篱,拿在手上,抬步往里,“走吧,无碍,莫要误了时辰。”
昨晚决定退婚,她便传书信给卢肇月,邀他尽快一见。
带着幂篱本意是想遮掩一番。大魏民风开放,有情人相约也无可诟病,可祁泠意在退婚,自要私下相会。
主仆两一前一后的身影走进酒楼,在二楼看不到了。
谢子青收回目光,身子往前探,热络问着对面的男子:“三郎,这是你哪位妹妹啊?我怎么瞧着眼生得紧。”
祁清宴瞥他一眼,毫无情绪丢出三个字:“不认识。”
“怎会不认识?”谢子青一惊:“你莫不是没看清?不对啊……你我皆坐在窗边,方才随我一同看下去。我看得分明,以你的目力,怎会看不清?”
一蓝衣锦袍男子坐在内里,被笼在阴影中,不觉笑道:“不是三郎没见到,是怕你惦记上他的妹妹。”
“我哪里是不知分寸的人?只是想打听下,再遇见能认出来罢了。”谢子青忽而扼腕长叹,“若是从前么,倒也不是不行,可如今新帝上位……”
“谢祁两家绝无婚媒之约。”蓝衣男子添道。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可这位新帝、旧日的皇太弟将世家大族看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将其连根拔起,又怎会容许祁谢两大家族联姻?
就连士族之首慕容氏都低调下来,将族中寄予厚望的小辈召回本家,怕被不知分寸的新帝拿来立威。
“三郎,你也要注意些。”念及祁清宴和慕容家的关系匪浅,他语气不免担忧。
祁清宴闻言笑了笑,唇角挂着几分嘲讽弧度,半垂的眸中神色不明,刚要开口,旁边的客房突兀传来说话声。
他遂喝起茶来,不再言语。
谢子青和另一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也噤了声。
这间酒楼位置好,常年客满为盈,雅间又密闭,是个密谋的好地方。只二楼中间这一间从不对外,是为探听情报所用,能将四周屋子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隔壁雅间,祁泠和卢肇月在此相会。
卢肇月托父亲的关系在执金吾手下挂了个清闲的职,晌午抽空闲过来,因为来见祁泠,他特意换了一身常服。
他进门一眼见到祁泠,女娘端坐于案几旁,露出一面莹润侧脸。他眉梢不觉挂上笑意:“阿泠妹妹,我以为你生我的气,成婚前都不会与我相见了。”
等卢肇月走近,祁泠抬头,他看清她没有甚么笑意的眼,他的笑便也僵在嘴角。
是他太欣喜,一时忘了两人的嫌隙。
自从回到建业,卢夫人见祁泠前总寻由头将他支远。祁泠又不像其他女娘那般常出门游玩赴宴,只呆在家中侍奉母亲,亦不允他私下见面的请求,因此两人许久未见了。
他坐在祁泠身侧,讨好拉过祁泠袖中的手,拿出怀里东西,小心翼翼放在祁泠手心,恳切道:“阿泠妹妹,我前些日在吴郡遇到一块暖玉,一路随身带着,只盼着能早日见到你。”
祁泠的手一向凉。
在江州时约束少些,两人定婚后曾一同踏春出游。
刚定亲的郎君女娘并肩而行,卢肇月无意间碰到了祁泠的手。祁泠还没有什么反应,他却大惊失色,急急问她,手为何如此凉,莫不是吹风冻到了。
当时也是夏日,江州比建业还热呢,在街上走一圈,都要担心中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