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山月絮絮叨叨说了好多,拿起一样东西,就能和墓碑聊上许久,尽管无人回应。
漆白桐第一次听辜山月说这么多话,像只孤单的小鸟独自啁啾。
良久,祭品已经全堆在乌山玉墓前,说无可说,辜山月终于沉默下来。
她安静地抬手抚摸墓碑,良久,嗓音都有些沙哑:“我和师姐待一会,你们先走。”
漆白桐和路涯离开,将空间留给辜山月。
他二人走在后山小路上,暗黄枯叶飘飞,冷风潇潇,漆白桐没说话,脑子里还在想着方才辜山月的模样。
她难过了,他的心便也跟着难过。
“漆公子,你是除了李玉衡之外,唯一一个在‘月明玉清’里过夜的人。”路涯突然开口。
漆白桐扫向他,语气毫无起伏:“是吗?”
“你很喜欢小师父吧?”路涯紧盯着他的脸。
漆白桐坦诚道:“当然。”
他现在并没有心情和路涯多说什么。
“师父也喜欢你。”路涯又说,笑意有些疲惫和苦涩。
漆白桐眼瞳一震,随即摇头,面色沉寂下来:“她不喜欢我,你不了解她。”
即便她们亲密无间,可他始终知道他很像某个人,那个人才是辜山月真正放在心里的人。
路涯闻言,面色古怪,笃定道:“是你不了解她吧?我只问你,你昨夜在哪间屋子睡的?”
漆白桐答:“乌娘娘怎能冒犯,李玉衡的屋子我也不好搅扰,自然睡的是阿月那间。”
路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涿光山人员稀少,空屋不知凡几,哪里会缺一件空屋给你住?你这话倒像是多为难,不得不同师父住一起似的。”
漆白桐皱眉想要解释:“我……”
路涯不听,自顾自地打断他:“再说了,师父是什么人物,若是她不喜的人敢近她的身,恐怕无垢早就出鞘收了那人小命,她容许你靠近到这种程度,对你定然有情。”
说到最后,路涯自己先叹了口气。
漆白桐眼中思忖神光闪动,路涯说得很动听,他也很想相信。
可是盛京发生的一切时刻提醒着他,他亲口问过辜山月,李玉衡也亲口让辜山月选过,辜山月又怎么会说谎。
一抬眼,路涯满脸伤感,漆白桐眯眼:“阿月如何我不知道,但你对她不止是师徒情谊吧?”
路涯咧嘴笑了下,洒脱又悲戚:“我年少情窦初开时,见到的便是一剑动武林的姑娘,又怎么可能不喜欢她?”
漆白桐心中短暂共情路涯一瞬,当年的他也是如此,少年惊鸿一瞥,他便记了那么多年,更何况是路涯这样朝夕相处。
但只能共情到这里,他就开始嫉妒,嫉妒这人与辜山月一同走过的数十年岁月。
第58章 血肉牡丹 她是一棵雨中的树。
漆白桐默然不言, 路遥即便神伤,也和昨日一样话多。
“师父是我见过最重情重义的人,在她之前,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怀念一个死人到这种地步, 再深的感情也会被时间消磨, 可她就像是永远活在十二年前,就像是玉师父从未离去过。”
路遥眼眶又红了, 他擦擦眼睛, 抬手拍了拍漆白桐的肩膀。
“得到她的垂怜, 是一种幸运。”路遥说得很郑重。
有些人的x情爱用秤称量都不值两分钱,倒给人都要被嫌晦气, 可有些人的情意无需衡量,重若千金, 甚至以金相比反而俗气,配不上那份情。
漆白桐自然明白,他心里对路遥的敌意淡了一分,嘴角勾了勾:“我知道。”
若是他死了,辜山月也会这样怀念他,他就算是下辈子落进畜生道也心甘情愿。
可是, 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 他才不想死。
他想要留在她身边,久久地陪着她。
“师父喜欢你,你要对她更好, 每件事都要像今天早上的桂花糕一样用心, ”路遥收回手,自嘲地笑了下,“师父看不上我, 我确实也比不上你。”
这种时候,或许该安慰一下路遥。
漆白桐能听出来,路遥并没有和他抢辜山月的意思,但路遥的倾慕对于漆白桐来讲,还是碍眼。
不过,他宽容地开口:“你守着涿光山,只要不越界,就永远在她的羽翼之下,永远是她的徒弟。”
当然,不是唯一的。
漆白桐在心里默默补充,因为他也是辜山月的徒弟,即便辜山月不教他,他也要多占一个她身边的身份。
辜山月坐在墓前,不见外地靠着冰冷墓碑,手里提着一壶酒,墓碑喝一半,她喝一半。
美酒入口柔润饱满,回味香醇,辜山月喝了大半壶酒,脸颊酡红。
她砸巴了下嘴巴:“我还是不喜欢这种酒,你多喝点。”
辜山月将剩下的酒浇在地上,酒香四溢醉人,辜山月憨笑一声。
“师姐,我刚从盛京回来,本来说好要把玉儿带回来看你,但他忙着当太子,抽不开身,他说他为难……要不是他从小身体孱弱,我的棍子早落在他屁股上了,要不你夜里去找他,好好训训他?”
说到这,辜山月自己先摇头:“还是算了,他身体不好,万一吓丢了魂怎么办,真是打也打不得,骂他又不听。你说你给我留个什么不好,怎么偏偏留一个讨人厌的孩子呢?他一点也不听话,还总说些大逆不道的话。”
辜山月抽抽鼻子,抱怨着。
墓前青烟袅袅萦绕,柔柔扫过她面颊,如同一只温柔的手轻抚她眼眉。
辜山月绽开个笑,将手伸进缭绕青烟中,烟雾在手指间徘徊,在深秋中带来温热柔和的触感。
“师姐,我遇见一个人,就是方才在你墓前的那个人,他叫漆白桐,他很像你。我刚开始还想着,他会不会是你的转世呢?可他生出来的时候,你还没死,看来只是巧合。”
她靠着墓碑,想了想:“和他在一起,我好像变得更开心了……”
辜山月同墓碑聊了许多,多到如果墓碑是师姐,肯定要拧拧她的耳朵,说她啰嗦。
但墓碑只是墓碑,只能缄默倾听着人间琐事。
辜山月没喝太多酒,好似在酒气氤氲间熏得醉了。
不知聊了多久,等她摇摇晃晃走出来时,脚下一歪,落进漆白桐怀里。
她一动不动,睡着似的,闭着眼睛不想睁开。
漆白桐也不多问,将她打横抱起,同一旁稍显局促的路涯说:“准备些酒后好克化的食物来,再备一份醒酒汤。”
路涯忙不迭的点头,漆白桐抱着辜山月回去,一路上,辜山月都将脸埋进他怀里,漆白桐唤她,她也不理会。
到了竹林小院,漆白桐小心把人抱进屋放上床,他还以为辜山月方才在哭,可她面上干干净净没有眼泪,只是小脸红透,像是大醉一场。
辜山月滚进被窝里,眼睛紧闭,瞬间酣睡过去。
漆白桐坐在床边看着她,心疼着,他同路涯一样,无法理解辜山月心中对乌山玉是多么深的感情。
他生性凉薄无情,所以他很难感同身受,此刻的辜山月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痛苦吗?也不像。
悲伤吗?好像只有一点点。
她就像一棵正在淋雨的树,风雨中枝叶摇摆,哗哗作响。
人类坐在屋檐下,无法想象一棵树在雨中的感受,树是在欣喜这份赐予,还是畏惧天罚般的狂风骤雨?
辜山月是坦然面对生死离别,还是痛苦不忍地接受乌山玉的早亡?
他都不懂。
就像路涯说辜山月喜欢他,他同样不懂。
他多么希望路涯真的能理解辜山月的想法,希望路涯的话是真的,可是理智和盛京的一切经历告诉他,这不可能。
“我和漆白桐只能活一个,你选谁?”
“我会让你活。”
“选你。”
“我永远选你。”
“……”
那日辜山月在游船上的话,漆白桐忘不了,也不敢忘。
辜山月说了“永远”二字,漆白桐知道,承诺对于辜山月来说有多重。
她说,她永远选李玉衡。
不论选项的另一头是谁都一样,即便是他又会有什么分别呢?
漆白桐摇摇头,制止自己接着想下去。
此时此刻,只有他和她,不要去想旁人,只全心全意地想着眼前人就好。
这一刻,她们在一起。
辜山月没有睡很久,她只睡了一小会,就不安地皱紧眉头,口中低低呢喃着。
一直守着她的漆白桐立马握住她在空中乱挥的手,辜山月还在乱动,紧闭的眼皮颤抖,竟然淌下一行泪,痕迹银亮。
漆白桐愣住了。
除了两人双双酒醉那次,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辜山月的眼泪。
眼泪带着温度滑下来,砸在他伸出去的手心,仿佛沉甸甸砸在他心头,将他的心砸成一滩烂泥,痛都无处可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