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举着把黑伞,肩上背着一个硕大的斜挎包, 由远及近走到一个墓碑前停下来,然后将包放下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来。
先是一捧鲜花,是她喜欢的粉色铃兰。
然后是一些水果、糕点、麻将……
“小老太太,我来看你了。”
雨水潲入她头顶的伞沿下巴滴下来,她将一切摆放好后抬眸望向墓碑的照片, 轻轻弯唇对她笑一笑。
墓碑上,刻着一行字:夏胜男女士之墓。
照片上的老人温润慈和, 好像永远都这么咧嘴乐观地笑着,透过时空静静跟她相对。
漫天的雨幕仿佛隔绝了世间的一切, 只有这一处小小的角落能够让她们对话,她抬手轻拭了一下她照片上的水珠,“怎么还这么年轻啊。”
她将伞立在一旁,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边捡着先前的旧麻将边聊。
“我来就是想来告诉你, 我们都挺好的, 我挺好的, 思忆他们也是, 你不用担心。”
“思忆最近这几个月连跑医院的次数都少了,黄毛也找到了新工作,在送外卖。我们在申城的生活也越来越好了。”
“我还碰到了一个人,你绝对想不到是谁,猜猜看?”
“好吧, 那就我告诉你吧!是沈舟渡,就是你先前天天念叨的那个,小渡。他现在啊,可是比以前更厉害了,更帅了,还是个大明星……”
雨丝好像渐渐在变小了,有风吹动着墓碑旁的铃兰草摇曳,好像也在无声地回应着什么。
夏婵的眼眶红了,却仍努力笑着。
“我后面……没什么假期了,可能不能来看你了。”
“等明年,我再来看你。”
“小老太太,你要好好的,我也好好的。你在那边帮我照顾好我姥姥,我也帮你照顾好你的外孙女……”
拿起伞起身回头时,眼帘却忽然多了一道身影。
一顿。
沈舟渡一身黑衣,手中撑着一把黑伞,怀中是一束黄白菊花,整个人也仿佛这漫天雨帘幻化出来的。
站在她数步之外,眼神又深又浓。
穿越层层的雨雾深深望着他。
夏婵怔住了,静静与他相对,蓦地眼眶瞬红。
她很想逃离,可这世界漫天大雨,她从不知该逃到何处去,低下头,泣不成声。
-
大雨还在漫天下着,墓园的不远处就有一个临时的遮雨亭,夏婵和沈舟渡并肩而立在亭下望雨听雨声。
夏婵的身上披着沈舟渡的外套,许久低声道:“抱歉。”
沈舟渡声线低哑,“为什么……没告诉我。”
雨珠沿着屋檐落下来形成一条条密闭的线,夏婵望着深吸了口气凝望漫天的雨丝淡笑,“起初的时候,是不想未来跟你有更多的交集,觉得没必要说。”
她看他,“后来……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他静静偏头也看着她的眼睛,眸底也有氤氲的微红,喉结滚动,“是什么时候的事……”
嗓音已哑得厉害,“姥姥又是怎么……”
“XX年6月8号。”夏婵说:“心梗。”
沈舟渡一瞬尤若被雷劈中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喉咙被掐住,呼吸都被剥夺。
夏婵仍旧淡然地望着他目光有了涩意,“抱歉……”
……
那年起初沈舟渡离开后,夏婵其实并没有想好未来究竟要怎么跟他走下去。是真的要和他一起上大学?还是就这么慢慢淡掉……林林总总她设想过许多,但最终只想走一步看一步,顺其自然。
直到他走的大概两个星期后的某一天,姥姥突然晕倒在「渡」的院子里,幸而有客人发现得及时将她送到了医院,紧急脱险。
那时夏婵才知道,姥姥这些年来为给思忆看病,又多年为他们的学习生活操劳,其实早已积劳成疾,只是她从没有说。
夏婵异常后怕,也异常后悔。
后悔自己与姥姥朝夕相处却从没有发现她的病况与不对,第一时间想的也是无论如何,她都要治好姥姥。
那时什么沈舟渡、什么高考……她都不想再理会了,也不再重要。她只想陪伴在姥姥的身边要永远留住她、照顾她。
姥姥对她这想法自然强烈反对,几乎是要拿着擀面杖撵她回学校去读书。
她没有办法,就只好和黄毛、思忆、晁婶他们商议着轮番照顾姥姥,她也因此过上了「渡」、学校、县医院这三点一线奔波的生活。
她和医务人员学了很多很多的心梗急救法,上网查了许多的资料,学做营养餐谱,日夜看守姥姥寸步不离,成绩也因此下滑得厉害。
姥姥看着心疼,却怎么都说不听,就偷偷地和医院私下商议不再治了。
那时他们先前为了给思忆做手术,已几近穷途末路,没有了一分多余的钱。
邻里们虽然愿意再为他们捐款,但他们先前欠他们的钱还没还完,自然也不好意思再向他们开口。
夏婵几番踌躇,真的已险些签下那份退学申请要出去打工。
而就这时,沈竟海来了。
沈竟海说,愿意给她三十万块钱,就算作给思忆还没来得及做的、也迫在眉睫必须要做的最后一次手术费。
他唯一的要求,便是希望夏婵从此不再和沈舟渡联络,且要她亲手去将他的所有希望打碎,从此再别干系。
夏婵觉得讽刺也心力交瘁,于是对他说:“六十万。”
“我要六十万。”
沈竟海一瞬眉宇深蹙难以置信。她淡哂。
“既然您的宝贝儿子在您看来如此重要,那区区三十万……怎么能够配呢?我要至少六十万,沈先生,您给不给?”
沈竟海荒谬至极似乎也觉得可笑,最终却只化作他表面的一丝嘲鄙的冷笑,点头应了,“行。”
有了钱,夏婵焦头烂额的问题便立刻解决了一大半,她将姥姥送去了县医院里专业的康复中心。
那段时日姥姥对她的花销也大感惊异,总怀疑着她是不是背着她去做了什么?是否偷偷逃学不上课去打工了什么的?
夏婵只一次又一次耐心地向她解释。
“姥姥,我发誓,我没有逃课,也一直在好好上学。这些……是沈舟渡先前推荐给我的那个筹募平台,你还记得吗?是筹来的义款,网上很多人都在帮助你祝福你。”
“我向您保证,我会好好学习,您也答应我在这儿好好休养,把健康的姥姥还给我。等我考上大学,我们一起出去旅行看风景,我陪你去你的家乡苏城,好不好?”
这件事她谁都没告诉,不想让思忆他们看见她不堪的这一面,也不想他们多心。
那个人……向来是有些看不起他们的。
可她仍想维护他们那些微不足道又可怜的尊严。如果他们注定是他所说的都是穷山恶水里的刁民,她希望那个人是她。
那段时日她在学校里的状态也飘忽不定。时常走神,成绩忽上忽下,有时因睡眠不足走着走着几乎晕在走廊里。
连刘副校长每每看见她都不禁叹息,心疼又无奈,“夏婵。”
“你一向是个聪慧的孩子……虽然我现在说这些很何不食肉糜,但老师还是希望,你能振作起来。”
“你家的情况,你姥姥的病……我们都知道,学校也会尽所能帮助你。但是你自己一定要稳住了!现在你家里都在靠你一个人,很辛苦,我知道,但你一定要咬牙挺住,好好学习,熬过去,好好去上个大学,这样你姥姥也能放心。”
“老刘。”
彼时的夏婵坐在学校医务室里苍白的病床上,歪头朝他笑,脸色比床单更加的苍白却仍有空说几分玩笑话。
“你说……我要是考申城的学校,怎么样?”
“好啊!特别好!”刘副校长的眼睛便立刻亮了,整个精神都像被她打了鸡血,又欣慰却又涩意。
“按你以往的成绩,只要稳住了,申城除了复旦……其他的学校应该都不在话下!不不……复旦也不在话下!你要相信你可以的,我也相信你可以的!你最近就好好学习,其他的都别乱象,要是缺钱或是有什么别的困难,尽管来找我!老师给你……”
夏婵望着他那意兴勃发的模样只是淡笑。
“我只是想去看看……那个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夺走了她的妈妈、夺走了她的尊严;
尽管命运里的许多东西屡屡因为她的一无所有而抛弃她,她也想去证明,她不比任何人差。
沈舟渡在那段时间也偶尔会联系她。他会为她发一些他的成绩单、分享一些他在申城里的趣事;
或是偶尔抬眸时无意发现的一朵粉色的云、一株漂亮的花。
夏婵很少回应过,但他每一条消息其实都有仔细看过。
她答应了沈竟海会在高考之后和他断了所有联络,去打碎他的希望,亲手做这个恶人,但那倒数日子里的关怀与分享反而成了一种慢刀子折磨似的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