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白冤携报死伞所见的生死,残酷、灾祸、血腥、痛苦……还有一眼望不到头的绝望,绝望到死,与世间可以安稳度日,寿终正寝的命运天差地别。
那些死于北屈衙署的冤魂化作一道道枷锁,一页页冥讼,累成数不尽的条条冤罪压在法度之下,正如地狱阎罗手中的罪册黑簙,正好应了太行道告诉周雅人的那句:“太阴黑簙囚鬼灵。”
或许很多来去北屈的修士都曾看出过衙署端倪,却又因为重重顾虑和担忧不敢轻举妄动,于是鬼衙门囚了白冤千百年。
这一刻,不,不止是这样一刻,打从风陵刑罚伊始,到不死民遇害的真相揭露,贺砚自毁,白冤被囚……这一切迫害和遭遇压得周雅人透不过来气,让他尝尽了什么叫作锥心蚀骨之痛,连呼吸都似万箭穿心。
他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来,他为什么晚了这么这么久。
当所有一切从眼前湮灭,只余北屈上空明月孤悬,普照大地,风平浪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而那方士的面孔深深烙印在周雅人的盲瞳上,让他浑身恶寒,冷意直往骨缝里钻,如坠寒潭冰窟。
周雅人怎么都没想到:“是他。”
第120章 房先生 “你跑不掉了,把报死伞交给我……
“是他!”周雅人同时脱口而出, 猛地从地上坐起来,刚好与查探他脉象的李流云面面相“视”。
差点撞上鼻子的李流云稍稍往后退开一点距离:“什么是他?”
林木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听风知你醒了。”
连钊和李流云交替守夜,他刚阖眼就闻听风知静坐而起,肯定是做了噩梦, 也顺嘴问:“听风知, 什么是他?”
周雅人额际冷汗涔涔, 盲瞳毫无焦距, 他明明直“视”着李流云,但却目空一切:“那个布阵之人。”
听见动静的其余两名少年相继睁眼, 于和气一脸茫然:“啊?”
闻翼也没反应过来:“什么阵?”
林木立刻搭上了筋, 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凑近追问:“你说风陵渡那个阵吗?就那个笑面人?他是谁?”
周雅人在报死伞中看到的那张脸, 不会错,他曾见过也认得。
在他身陷囹圄彻底绝望的时候, 浑身都是被刑具拷打折磨过的伤,伤口溃烂严重,一直在流脓流血。还有一条无法动弹的腿脚, 早在一个多月前被狱卒打断, 已经长歪了,即便如此手脚上还套着沉重的铁枷。那时候的周雅人仅剩半口气,接连两日滴水未进, 不过是瘫在狱中等死而已。
囚牢内臭气熏天, 喊冤和拿镣铐砸着牢门的声音从来不绝。
隐约间, 周雅人听见牢头做低伏小的声音:“关在这里的都是死囚犯,身上晦气重得很,您身份尊贵,怎可来此腌臜污秽之地。”
犯人见到有官员来此, 纷纷扒住牢门喊冤:
“大人,大人,我冤枉啊,大人,我是冤枉的。”
“大人,放过我吧,我冤呐,我没杀人,我也没放火。”
“我没有投毒,不是我下的毒,大人明鉴呐。”
很吵很吵,周雅人耳边嗡嗡的,直到牢笼铁门被推开,一双官靴停驻在他面前。
那人许是嫌弃他肮脏腥臭,又往后站远了一点,以帕子捂住口鼻,蹲下身来打量他。
那人开口:“我看看他的脸。”
于是牢头连忙将周雅人黏糊成一坨坨的头发撩开。
那人端详半晌,摇摇头:“怎么脏成这样,看不清。”
牢头毫不迟疑,捉住袖子在周雅人脸上又擦又蹭。
那人总算辨认出了五官面貌:“啊,怎么给折腾成这副鬼样子。”
牢头露出一副谄媚相,赔着笑打马虎眼:“没办法,嘴太硬,不过马上就要问斩了。”
“是么。”
周雅人竭力睁开红肿不堪的双眼,使出浑身力气挪动手臂,却因为对方站得太远,他连那双黑靴都无法触及,只能奄奄一息地吐出两个字:“不是……”
喉咙干裂到像被刀片剌开了。
那人往前凑近了些:“你说什么?”
“不是……”
“不是什么?”
周雅人已经说不出话来。
于是那人朝他俯下身来,放下掩住口鼻的帕子,低声问:“你想活么?”
双眼肿胀到视线模糊的周雅人终于近距离看清了对方的脸,正是他在报死伞见到的那个方士。
曾经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从对方保下他性命到今时今日,周雅人一直将其视为贵人,时刻铭记他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待到他日,定当不惜性命,倾力相报。
“这人是谁?”闻翼追问。
周雅人:“房先生。”
连钊:“谁?”
周雅人道:“徐章房。”
除了李流云,其余四名少年根本没听过这号名不见经传的人物。
李流云道:“你说大司乐?”
“啊?”林木吃惊道,“大司乐不是听风知的师父么?!”
“不对啊,”闻翼之前记得掌教偶然提到过,“听风知的师父不是叫殷什么儒吗?”
李流云:“殷士儒,是宫中现任大司乐,也是由上一任大司乐房先生栽培提拔的学子。”
早在八年前,徐章房就已称病辞官。
周雅人也是徐章房于八年前在任之时保下的,当年仲春时节举行籍田礼,天子亲耕祭祀,赴社稷坛祈求风调雨顺。
身为大司乐的徐章房登坛占风,得出“风师在狱,可御八风,乃天地之使,能听天地之音,闻往圣之言,破千古之惑”的谶言。
若真说起来,徐章房传周雅人听风术,虽未亲自教导,凡事都靠他自修顿悟,却也是将他引入此道的半个恩师。
徐章房不肯收周雅人为弟子,很快便辞官而去,且行踪一直不明。
这么多年周雅人多次向师父问起房先生,师父都说不知去向,然后督促他好好修习,不必记挂。
怎么可能不记挂,他记挂了这么多年。
周雅人实在难以接受……
“可是……”李流云有些迟疑,“怎么会是他?”
是啊,周雅人也很想问,怎么会是他?
怎么会是房先生?
或许从一开始,这就是个蓄谋已久的阴谋,自己不过是被人玩弄于股掌的棋子,更可笑的是,棋子还在对其感恩戴德。
李流云疑问:“听风知,笑面人一直戴着面具,我们未曾看到他真容,你又是怎么知道上一任大司乐就是风陵渡布阵之人?”
周雅人强压着翻沸的心绪:“不止风陵渡的冤案和刑台阵法是他所为,就连北屈太阴/道体也是他所为。”
周雅人此言一出,在场所有少年都怔住了。
“不是,”连钊怔愣之余,脑子一时转不过弯,“太阴/道体?那不是秦朝时期落的阵法吗?”
太行道一群少年当时在北屈鬼衙门翻查了一遍又一遍,人人都知道太阴\道体属于秦时遗阵!
周雅人攥紧的指关节阵阵发白:“他们不是在这里烧炼长生不死药吗。”
听风知醒来后说的这几句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在几名少年颅内掀了场巨大风暴。
他们把前后一串联,越寻思表情越震惊,差点消化不良。
久久之后,林木爆出一声:“天啊……”
接着于和气也跟着长叹:“我的天……”
闻翼捂住额头:“我不行,我得缓缓……”
连钊一边匪夷所思一边捋:“也就是说,他们真的用不死民炼出了长生不死药,而且有人服食之后从秦朝活到了现在?”
李流云若有所思地盯着听风知,正当开口,忽然外头传来一声劈刀断木的声音。
轰——
佛塔外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轰然倒下。
周雅人立刻警惕起来:“有人来了。”
轰轰——
接二连三传来倒塌砸地的轰响。
石室内所有人被刺激地挺身而起,几名少年纷纷攥紧佩剑朝外疾奔。
“谁?”
“笑面人?”
“居然让他找来了?”
其实无需多问,他们都能料到此时此刻能踏进深山松林雾障的是谁。
当几人齐齐涌出佛塔时,就见原本屹立于几处阵门上的塔松被拦腰斩断,横七竖八地倒了一排。
少年们环顾四下,佛塔外根本空无一人,也可能是来者隐在看不透的雾障某处。
周雅人开口:“在上面。”
几名少年纷纷仰头,目力只能看见四级塔身,其余都被笼在乳白色的浓雾里。
周雅人话音刚落,蓦地掀起一股长风,呼啸间腾空而上。
接着一道凌厉的身影从塔刹顶端破风直下,好似一柄劈落的长剑!
林木只见一张笑眯眯地白面具撞破雾障,正以大脸朝地的姿势倒砸下来,简直阴魂不散。
“散开!”李流云立即出声,所有少年作鸟兽散,纷纷跃开数丈远。